第三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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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祠也照樣備辦一分供獻。

     是日,安老爺因是個喜慶日期,兼要叩謝天恩祖德,便穿了件縱錦打邊兒加紅配綠的打子兒七品補子的公服。

    安太太、舅太太都是钿子氅衣兒。

    張親家老爺,先兩日早回了莊園,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

    親家太太又作了一件绛色狀元羅面,月白 永春裡子的夾紗衫子,穿得紗架也似的。

    金、玉姐妹此刻是欽點翰林院編修、探花郎的孺人了;按品漢裝,也挂上朝珠,穿着補服。

    兩個人要讨婆婆的歡喜,特特的把安太太當日分賞的那兩隻雁塔題名的雁钗,戴在頭上。

    事有湊巧,恰值何小姐前幾天收拾箱子,找出何太太當日戴的一隻小翠雁兒來,嘴裡也含着一挂飯珠流蘇,便無心中給了那個長姐兒。

    她這日見兩奶奶都戴着雙翠雁兒,也把那隻戴在頭上,婢學夫人,十分得意。

     這日天不亮,張老便和親家借了兩個家人,帶了那分執事,迎到離雙鳳村二十裡外,便在那座梓潼廟等候。

    那執事是一對開道金鑼,面對賜進士出身、欽點探花及第的朱紅描金銜牌,一對清道旗,一對朱花旗,一對金瓜,一把重沿藍傘。

    公子那邊從頭一日收拾妥當了,次日起早帶了家人,便回莊園而來。

     半路到了梓潼廟,吃些東西,換了衣服,一路鑼聲開道,旗影搖風。

    公子珠挂沉檀,頭插兩朵金花,身披十字形紅,騎一匹雕鞍金勒的白馬,迤逦向雙鳳村緩緩而來。

    一路也過了四五處煙村,也過了兩三條鎮市,兩面金鑼接連十三棒敲個不斷,惹得那些路上行人,深閨女兒,都彼此閑論着說:“這讀書得作官的,果是誰家子?”一程一程,來到臨近,公子在馬上,望着那太空數點白雲,匝地幾痕芳草。

    恰遇那年下半年有了閏月,北地節候又遲,滿山杏花還開得如火似錦。

    四圍杏花風裡,簇擁着他白面書生的一個探花郎,好不興緻。

    近山一帶那些人家,早就曉得公子今日回第的信息,一個個扶老攜幼,抱女攜男,都來夾道歡呼的站在兩旁,看這熱鬧。

    内中也有幾個讀書的皓發龐眉老者,扶了根拐杖,在那裡指指點點說道:“不知這位安水心先生怎樣自愛,才生得這等一位公子!又不知這位公子怎樣自愛,才成了恁般一個人物!” 須臾,公子馬到門首,一片鑼聲振耳,裡頭早曉得公子到 了。

    公子離鞍下馬,整頓衣冠,擡頭一望,先望見門上高懸的“探花及第”那四個大字。

    進了大門,便是衆家丁迎着叩喜。

     走到穿堂,又有業師程老夫子那裡候着道賀。

    他匆匆一揖,便催公子道:“我們少刻再談,老翁候久了。

    ”公子讓先生進了屋子,才轉身步入二門。

    早見當院裡擺着香燭供桌,金、玉姐妹在東邊迎接;一群仆婦丫鬟,都在西邊叩見。

    公子此時不及寒暄,便恭肅趨跄上堂,給父母請了安,見過舅母、嶽母。

    安老爺此時已經是滿面的祭神如神在的神情。

    公子才得請過安,安老爺便站起來,望着公子道:“随我來。

    ”便把公子帶到當庭香案跟前,早有晉升、葉通兩家人在那裡侍候,點燭拈香。

     安老爺端供焚香,炷在香鬥裡,帶領公子三跪九叩,叩謝天地。

     退下來,前面兩個家人引着從東穿堂過去,到了佛堂。

    佛堂早巳點得燈燭輝煌,香煙缭繞。

    安老爺回來到佛堂,不準婦人站在一旁,敲磬的那個侍候佛堂的婆子,早已躲在一旁去了。

    家人敲了磬,老爺帶領公子拜了佛出來,仍由原路出了二門,繞到家祠。

    因公子在城裡,早在宗祠裡磕頭過了,便一直的進了祠堂,在他家老爺、老太太神主前祭奠行禮已畢,出了祠堂門。

     安老爺向來行不由徑,便不走那座角門,仍從外面進了二門,來到上房。

    公子待父親進房歸座,便要給父母行禮了。

    隻見安老爺上了台階兒,回頭問着晉升、葉通道:“我吩咐的話,都預備齊了沒有?”兩個答應一聲齊了,便飛跑出了二門,同了許多家人,擡進一張搭着金虎皮椅披的大圍椅和一張書案來。

     你道安老爺一個家居的七品琴堂,況又正是這等初夏天氣,怎的用個虎皮椅披呢?原來那漢、宋講學大儒,如關西夫子,伊、閩、濂、洛諸公,講起學來,都要設绛帳,擁臯比。

    安老爺事事師古,因此自己講學的那個所在,也是這等制度。

    不想今日正用着它,擡進來。

    老爺親自帶了家人,把那椅子安在中堂北 面。

    椅子前頭,便設下那張書案。

     這個當兒,張老夫妻是在他家等着接姑爺呢!隻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姐妹,并一班丫頭,幾個家人媳婦在那裡。

    見安老爺回到上房,且不坐下受兒子的頭,先這陣布席設位,諸女眷隻得閃在一旁。

    舅太太先納悶兒道:“怎麼今兒個,他又外廚房裡的竈王爺,鬧了個獨坐兒呢?回來叫我們姑太太坐在那兒呀?”安太太見老爺臉上那番屏氣不息,勃如戰色的光景,早想到定是在那位神佛跟前許的甚麼願心,便在旁問道:“老爺不用老香燭台麼?好到佛堂請去。

    ”隻見老爺搖搖頭道:“那香燭都是那班愚僧誤會佛旨,今日這等儀節,豈容焚燒香燭亵渎得的。

    ”當下不但諸女眷聽了不得明白,連公子也無從仰窺老人家的深意,隻得跟着往來奔走。

    一時設畢,安老爺又吩咐:“就上祭罷!”隻見衆家人從二門外端進四個方盤來。

    老爺便帶公子,一件件捧進來,擺在案上。

    大家一看,右手裡擺着一方錫鑄的朱墨硯台,又是兩件朱墨筆。

    挨着硯台,擺着一根檀木棒兒,一塊竹闆兒。

    左手裡擺着,卻是安老爺家藏的幾件古器。

    一件是個鐵打的沙鍋淺兒模樣兒,底下又有三條腿兒。

    據安老爺平日講說,是上古燧人氏教民火食,烹調始興時候的鍋,名日燧釜。

    一件象個黃沙大碗,說是帝舜當日盛羹用的。

    一件是個竹筐兒,便是顔子當日箪食瓢飲的那個箪。

    那個黃沙碗兒裝着一盤清水。

    那兩件裡,一個裝着幾塊山澗裡長的綠翳青苔,俗叫作頭發菜;一件裝着幾根海島邊生的烏皮海藻,便是藥鋪賣的那個鹹海藻。

    把這分東西,供得端正。

    然後安老爺親自捧了一個圓底兒方口兒的鐵酒杯,說那便是聖人講的觚不觚,觚哉觚哉的那個觚;杯裡滿滿盛着一杯清酒。

    老爺兢兢業業,舉得升空過頂,從東邊獻到座前。

    供好了,座旁三揖而退。

    才退到正中,帶領公子行了個四拜的禮。

    立起身來,又從西邊上去 撤下那酒杯,捧着作了個揖。

    出了院子,早見葉通捧過一束白茅根來,單腿跪着,放在階下。

    安老爺才望空一舉,把杯酒奠在那白茅上,進來又站在那書案的旁邊,問公子道:“你可知我今日這個用意?”公子答道:“西邊這幾件,自然是丹鉛設教、夏楚收威的意思。

    那箪食瓢飲,正是至聖大賢的手澤口澤。

     隻不知那奠酒為何要用着白茅根?”安老爺道:“這個典,你隻看《爾貢》中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以縮酒的幾句注疏,就曉得了。

    ”公子道:“祭的是位古聖先賢?”安老爺道:“古聖先賢怎麼好請到我内室來。

    ”因指着何小姐道:“這便是她的祖父,我那位恩師。

    當年我不受他老人家這點淵源,卻把甚的來教你?你不經我這番訓誨,又靠甚的去成名?這便叫作飲水思源,敢忘所自。

    你要曉得這等師生,卻和那托足權門,垂涎外任的師生,是兩種性情,兩般氣味。

    ”安老爺将說完這話,舅太太便叫:“得了,收拾收拾,兩位快坐下。

    讓人家孩子叩頭罷。

    我也家去等着陪姑爺去了。

    ” 這裡衆人忙着收拾清楚,安老爺、安太太便向正面床上雙雙歸坐;公子才肅整威儀,上前給父母行禮。

    把個長姐兒忙得又要侍候老爺、太太,又要張羅兩位奶奶,已經手腳不得閑兒了。

    她還得耳輪中聒噪着探花,眼皮兒上供養着探花,嘴唇兒邊念道着探花,心坎兒裡溫存着探花,難為她隻管這等忙,竟不曾短一點過節兒,落一點精神兒。

    長姐兒尚且如此,此時的金、玉姐妹,更不消說是“難得三千選佛,輸他玉貌郎君”了。

     況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閨夫婿,她二人那一種面上分明露的出來、口裡轉倒說不出來的歡喜,就連描畫也描畫不成了。

    一時,公子拜罷起來,隻聽安老爺和太太說道:“太太,我家這番意外恩榮,莫非天贶,君恩,祖德,神佑!不想你我這個孩子,不及兩年的工夫,竟作了個華國詞臣,榮親孝子。

    且喜你我二 十年教養辛勤,今日功成圓滿,此後這副承先啟後的千斤擔兒,好不輕松爽快呀!”太太道:“是雖說是老爺和我的操心,也虧他自己的立志。

    我不是說句偏着媳婦的話,也虧這兩媳婦兒幫他。

    ”老爺道:“正是這說。

    古有雲:‘退一步想,過十年看。

    ’這兩句話似淺而實深。

    當我家娶這兩房媳婦的時候,大家隻說她們門戶單寒;當我丢了那個知縣的時候,大家隻說我前程蹭蹬。

    你看今日之下,相夫成名,正是這兩個單寒人家的佳婦;克家養志的,正是我這個蹭蹬縣令的佳兒。

    你我兩個老人家,往後再要看着他們夫榮妻貴,子孝孫賢,那才是好一段千秋佳話哩!”這正是:如花眷作探花眷,小登科後大登科。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