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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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徑的走到上房來。

    老爺一見,就笑容可掬的道:“罷了,不必了!我叫你原為今日消閑,想到明年鄉試,要催你用起功來;方才聽兩個媳婦說你自己已經理會到此,這更好了。

    隻是你現在的功課,打算怎的個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讀幾天文章,再作一兩篇文章,且練練心思,熟熟筆路。

    ”安老爺道:“是便是了;隻這功課,不是從這裡作起。

    制藝這一道,雖說是個騙功名的學業,若經義不精,史筆不熟,縱然文章作得錦簇花團,終為無本之學。

    你的書雖說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隻怕那程老夫子,見你是個成人之學,也就不肯照小學生一般教你背誦,将來用着它時,就未免自己信不及。

    古人三餘讀書,趁眼前這殘冬長夜,正好把書理一理,再動手作文章不遲。

    讀的文章,有我給你選的那三十篇啟祯、二十篇近料闱墨,簡練揣摩足夠了,不必貪多。

    倒是這理書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獵一道。

    從明日起,給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讀過的十三部經書,以至《論語》、《孟子》都給我理出來。

    論不定我要叫你當着兩個媳婦背的,小心當場出醜。

    ”公子自然是聽一句,應一句。

     太太和二位少奶奶,一邊是期望兒子,一邊是關切夫婿,覺得有老爺這幾句溫詞嚴谕,更可勉勵他一番。

    不想這話,那個長姐兒聽見,倒不甚許可了;她暗暗的納悶道:“喲!這麼些書,也不知有多少本兒,二十天工夫,一個人兒那兒念得過來呀,這要累着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樣高明的嚴父,地樣厚博的慈母,再加花朵兒般、水晶也似的一對佳人守着,還怕體貼不出這個賢郎、這位快婿的念得過來念不過來,累得着累不着?幹卿何事?卻要梅香來說勾當,豈不大怪!不然,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

    讀者如不見信,隻看孟子和告子,兩個人擡了半生的硬杠,擡到後來,也不過 一個道得個食色性也;一個道得個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

     安老爺吩咐完了公子這話,便和太太說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裡第一樁事。

    第二樁便是我家的家計。

    我家雖不寬裕,也還可以勉強溫飽,都因我無端的官興發作,幾乎弄得家破人亡;這仗天祖之靈,才幸而作了個失馬塞翁,如今要再去學那下車馮婦,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

    隻是我既不作出山之計,此後衣食兩個字,卻不可不早為之計。

    這樁事又苦于我的尺有所短,這幾年,就全仗太太。

    話雖如此,難道巧媳婦還作得出沒米的粥來不成?我想理财之道,大約總不外乎生計,必須及早把我家的無用的冗人去一去,無益的繁費省一省,此後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飯,絮襖布衣,這才是個久遠之計。

    趁今日稍閑,你我兒媳婦輩,齊集在此,何不大家計議起來?”太太道:“老爺這話慮得很是,我也是這麼想着;就隻這話說着容易,作起來隻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

    就拿去人說,我家這幾個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輩子手裡留下的,一時去了,又叫他們到那兒去;就是這幾個雇工兒人,這麼個大地方兒,也得這些人才照應得過來。

    講到煩費,第一老爺是不枉花錢的;就是玉格這麼大了,連出去逛個廟,聽個戲都不會。

    此外,老爺想,咱們家除了過日子外,還有什麼煩費的地方兒嗎?就勉勉強強的摳搜些出來,不成局面可就不象樣兒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東西,都是現成兒的,并不是眼下得用錢現置,難道此時倒棄了這個,另去置絮襖布衣不成?老爺你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 安老爺雖是研經鑄史的通品,卻是個稱薪量水的外行,聽了這話,不唯是個至理,并且是個實情,早低下頭去,發起悶來,為難起來半日,說道:“這等講,難道就坐以待斃不成?” 安太太道:“老爺别着急,我心裡慮了也不是一天兒了。

    但是, 這話要和我們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和你背上一大套書,倒把人攪糊塗了。

    倒是我娘兒三個人前日說閑話兒,兩媳婦說了個主意,我聽着竟很有點理,左右鬧着沒事,老爺為什麼不叫她們說說,老爺聽着可行不可行。

    萬一可行,或者她們說的有什麼不是的地方,老爺再給她們校正,我覺着倒是個正經主意。

    ”安老爺道:“既如此,叫她們都坐下慢的講。

    ” 安老爺是有舊規矩的:但是賜兒媳坐,那些丫頭們便搬過三張小矮凳兒來,也分個上下手,他三個便斜簽着,侍候父母公婆坐下。

    這個禮節,我作者也以為然。

    何以呢?往往見那些巨族大家,多半禮重于情,久之情為禮制,父子便難免有個不達之衷,姑媳也就難免有個難伸之隐,也是居家一個大病。

    何如他家這等婦子家人聯為一體,豈不得些天倫樂趣?至于那作者著這段書,大約醉翁之意不必在酒,他想是算計到何玉鳳、張金鳳兩個人,四隻小腳兒通共湊起來,不夠營造尺三寸零,要叫她站着商量完了這樁事,那腳後跟可就有些不行了。

     當下安老爺見兒媳兩旁侍立,便問道:“你們是怎麼個見識,盍各言爾志呢?”何小姐先說道:“媳婦們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閑話提到我家家計,偶然說到這句話。

    其實,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婦們兩個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時也不敢說滿了,還得請示公婆。

    媳婦在那邊跟舅母依着的時候,便聽得圍着這座莊園都是我家的地,那時候聽着,覺得離自己的心遠,隻當閑話兒聽過去了。

    及至過來請示婆婆,才知道這地年終隻進二百幾十兩銀子的租子;問道這個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

     請示公公,果然的這等一塊大地,怎的隻進這些租子?我家這地到底有多少頃畝?”安老爺見問,先呵嗳了一聲,說:“這句話,竟被你兩個把我問倒了。

    這塊地原是我家祖上從龍進關 的時候,占的一塊老圈地,當日大的很呢!南北下裡,南邊對着我家莊門,那座山的山陽裡有一片楓樹林子,那地方兒叫作紅樹村,從那裡起,直到莊後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元武廟止。

    東西下裡,盡西頭兒,有個大葦塘,那地方叫作葦灘,又叫尾塘堤,那裡起直到東邊瓦家村我們那座青龍橋;這方圓一片大地方,當日都是我家的。

    自從到我手裡,便憑莊頭年終交這幾兩租銀,聽說當年再多二十餘倍還不止,大概從占過來的時候便有隐瞞下的,失迷着的,甚至從前家人莊頭的詭弊,暗中盜典的都有。

    這話連我也隻聽得說。

    ”何小姐道:“隻不知這塊圈地,我家可有個什麼執照兒沒有?”安老爺道:“怎的沒有! 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頒龍票;那上面東西南北的四至,都開得明白。

    隻是老年的地,不論頃畝,隻在一夫之力,一夫能種這塊地的多少土計算,叫作一頃。

    所以那頃數,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說了。

    有了執照,不愁找不出四至來;按着四至,不愁核不出頃數來;憑頃數,不愁查不出佃戶來。

    佃戶一清,那戶現在我家交租,那戶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佃戶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什麼人手裡。

    查出下落來,如果是迷失的、隐瞞的,怎能便由他隐瞞迷失!隻要不究他的已往,便是我家從寬了。

     即或其中有莊頭盜典出去的,我們既有印契在手裡,無論他典到什麼人家,可以取得回來的。

    如果典價無多,拿着銀子照價取回來,不和他計較長短,也就是我家從寬了。

    這等一辦,又加增了進項,又恢複了舊産,豈不是好!況且這地又不隔着三五百裡,都圍着家門口兒,也容易查。

    隻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數會多出來,還定不得呢!”張姑娘道:“我姐姐這話,說的可真不錯。

    我到了咱們家這一年多,聽了聽京裡置地,敢則和外省不同,隻知合着地價,計算租子,再不想這一畝地 有多大的出息兒。

    就拿高粱一項講,除了高梁粒兒算莊稼;高梁苗兒,就是苕帚;高梁杆兒,就是秣稭;剝下皮兒來,織席作囤;剝下桔擋兒來,就插燈籠插匣子;看不得那棍子岔子,隻作火燒,可是家家兒用得着的;到了鄉下,連那葉子也不白抛,那一樁不是利息?合在一處,便是一畝地的租子數兒。

    就讓刨除佃戶的人工飯食、牲口口糧去,隻怕也不隻這幾兩銀子。

    ” 安老爺靜聽了半日,向太太說道:“太太,你聽她兩個這段話,你我竟聞所未聞。

    ”安太太道:“不然我為什麼說她們說的有點理兒呢!”安老爺道:“我隻不解,算你兩個都認真讀過幾年書,應該粗知些文義罷了,怎的便貫通到此?這卻出我意外。

    ”何小姐笑說道:“公公隻想:我妹妹呢,她家本就是個務農人家;到了媳婦,清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這個,耳朵聽的是這個,便和那些村婆兒、村姑兒講些的話兒,也無非這個。

    媳婦們兩個,本是公婆特地娶來的,一個南山裡的,一個北村裡的,怎的會不懂呢?” 安老夫妻聽了這話,益加歡喜。

    安老爺便說道:“話雖如此,也虧你兩個事事留心。

    隻是要清這項地,也須費我無限精神;便說弄清了,果然莊頭有些私下典出去的,此時又那裡打算這許多地價。

    ”公子聽到這裡,便站起來禀道:“現放着鄧九太爺給玉鳳媳婦幫箱的那份東西呢?”老爺道:“唉!那原是她師傅因她娘家沒人疼她的一番深心,自然該留着她自己添補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