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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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淨臉兒,小胡子兒,嘴唇外頭露着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着肩兒,是個瘦子。

    這兩個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且。

    要講到小且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了;愚兄老颠狂,卻不嫌他。

    為甚麼呢?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 強笑的哄着咱們,在他隻不過為着那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

    及至我看了那個胖子的玩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玩法子。

    隻見他一上樓,就拼上了兩張桌子,當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兒爺攤子。

    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着。

    他們當着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都稱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隻稱他的号。

    我正在那裡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沒有個裡兒表兒,隻聽見沖他說了兩字,這兩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兩字,也上了桌子,就盡靠那胖子坐下。

    兩人酸文假醋的,滿嘴裡噴了會子四個字兒的匾。

    這個當兒,那位近視眼的,可呆呆的隻望着台上。

     台上唱的,正是《蝴蝶夢》裡的說親回話,一個濃眉大眼、黑不溜秋的小旦,唧嘈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妝,也上了那間樓。

    那胖子先就嚷道:‘狀元夫人來矣!”那近視眼臉上那番得意,立刻就象真是他夫人兒來了。

    我隻納悶兒,怎麼,狀元夫人來到了北京城,也下戲館子串店兒呢?問了問不空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号叫作度香,内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城城裡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真也象他媽的個元寶豬;原來他方才說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且叫老爺,也興叫号,說這才是雅。

     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拱肩縮背的說:‘那個姓史叫作史蓮峰,是位狀元公子,是史蝦米的親侄兒。

    ’我不知這史蝦米是誰,他說那個黑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鑒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

    我隻愁他這位夫人,倘然有别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 安老爺微微一笑,說:“豈有此理!”鄧九公道:“你打 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着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

     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的,玩笑成一團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于孩子,卻都象個世家子弟。

    二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

    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五七遍,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裡,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一手純泥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着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象哈腰兒,橫豎雖算請安,遠離着呢,就栖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邊坐下。

    這一坐下,可就五個人玩笑起來了。

    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誇一聲爪一聲的道:‘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噴嚏嗎?’還有那麼肉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上就是一巴掌。

    我隻說這個小蛋蛋子,可是來作窩心腳?那知這群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方才樂了。

    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到底是誰給誰錢了?” 安老爺道:“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 鄧九公急了說:“老弟,你隻不信?我此時說着,還在這裡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着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着困秋兒,穿着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

    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氈帽,綠雲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着懷,搭包倒系在頭裡,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那相兒也一樣,那光景象是親弟兄。

    這班人倒不玩笑,隻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熱。

     我一看這五個人,不象一路哇,怎麼坐得到一處呢?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那兩個戴困秋裡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糟糟的要長楊梅瘡的, 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才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裡頭,四個二簧硬腳。

    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

     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和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着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

    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 安老爺道:“不唯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

    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怎麼又在城外耽擱一天呢?”鄧九公道:“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

    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禦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裡,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将黃天霸和她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得起宰相肚子裡撐得下船。

    ”安老爺便道:“我的哥,那是戲呀!”他道:“老弟,這戲可是咱們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镖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安老爺笑道:“然則這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

    ”鄧九公綽着胡子,瞪着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象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爺道:“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摔碎了我幾片于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準,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老弟,我敢是又叫你饒了去了。

     方才我因為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

    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 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安老爺這才叫張進寶來,放那班人。

    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

    隻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去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蠅州惡郡去了。

    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着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遊,便擇定日子,要趁着天氣,回山東去。

    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隻得給他料理行裝。

    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事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内款器皿,以及内造精細細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鬥篷卧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

    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另有送褚大娘子并給她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她那位姑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

    安太太便在西間,和褚大娘子話别,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座。

    老頭兒在席上,看着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歎,便在座上擎酒杯,望着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趟,臨走就和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有再來的日子了。

    ’誰想說不來,如今已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趟。

    這一趟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着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着了。

    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和你老弟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

    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裡吵鬧了這一陣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事,你我的交情,我鬧不了那些虛客套了, 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和你要宗東西,還有托付你的一樁事。

    ”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

    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

    ”他笑呵呵的幹了那杯酒說道:“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

    除了你,大約别人也未必弄得來。

    隻是話到禮到,我說得在前。

    ” 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别,可不知那年再見。

     講到我鄧老九,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