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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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看去,見是“孔陵蓍草,尼山石硯,《聖迹圖》,萊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

    ”其餘便是山東棉綢、大布,恩縣白面挂面,耿餅,焦棗兒,巴魚子,鹽磚。

    看光景他大約是照着《缙紳》,把山東的土産,揀用得着的,亂七八糟都給帶來了,卻又分不出什麼是給誰的。

    老爺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給太太聽。

     公子将信念完,隻剩得後面單寫的那行不曾念。

     這個當兒,金、玉姐妹也急于要看那封信,公子見她兩個要看,便把信遞給她兩個說:“九公盼着你們兩個的很呢!快看去吧!”何小姐自來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過去。

    公子說:“你先瞧這篇兒。

    ”她一瞧兒,見問她兩個有喜信兒沒有,一時好不得勁兒。

    虧她機伶,一轉手便遞給張姑娘說:“妹妹你瞧,這是什麼字?”說着,過去回身就走。

    張姑娘不知是計,接過去才瞧得一眼,便丢在桌子上說:“瞧這姐姐。

    ”也躲了,和何小姐湊在一處。

    兩人羞得绯紅了臉,低頭而笑。

    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來看了看說:“這也值得這麼個樣兒!” 因把鄧九公問她兩個有無喜信的話,告訴了舅太太、張太太,又和她姐妹說道:“這可真叫人問得怪臊的!也有兩人過來這麼二三年了,還不給我抱個孫子的。

    瞧瞧人家尋胎産金丹,想來必是褚大娘子有了喜信兒了。

    ”舅太太也說:“真個的呢!” 一句話不曾說完,張太太發了議論,說:“親家那可說不的呀! 這是有個神兒在、神兒不在的事兒,誰有拿手哇?”好端端的話,被這位太太一下注解,她姐妹聽了,益發不好意思。

     說話間,安老爺便要帽子出去,見那陸保安。

    一時進來,隻見他頂帽官靴,也穿着件短襟紗袍兒,石青馬褂兒,雖說是個武生,舉動頗不粗鄙;外省的禮兒沒别的,見面就隻磕頭,那陸保安見了安老爺,就拜下去。

    安老爺不好還禮,隻以揖相答,便讓他上座。

    他那裡肯,說:“武生的師傅囑咐說:‘武生到了老爺這裡,就同自己的兒女一樣’,不敢坐。

    ”安老爺此時,是滿肚子的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讓再讓三,他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爺先問了問鄧九公的身子眷口。

     陸保安答說:“他老人家精神是益發好了,打發武生來,一來給老太爺少老爺請安道喜;二來叫武生認認門兒,說趕到他老人家慶九十的時候,還叫武生來恭請呢!還說他老如今不到南 省去了,輕易得不着好陳酒,求老太爺這裡找幾壇,交給回空的糧船帶回去;不是,他就叫武生買幾壇帶去了,說那東西的好歹,外人摸不着。

    ”安老爺連說:“這事容易。

    ”因又問起褚一官并褚大娘子可有得子的信息。

    陸保安回說:“這倒不知。

    ” 正說着,那拉東西車輛,以至挑的扛的都來了。

    衆家人帶着車夫,一趟一趟,往裡搬運。

    安老爺才知道那禮單上的“鶴鹿同春”,是他專為賀喜,特給我找來的東海邊一對仙鶴,泰山上一對梅花小鹿兒,都用木籠擡了來。

    一時張老也過來招呼,便同了那陸保安到程師爺那邊去坐。

    安老爺這裡一面吩咐給他備飯款留,便進來看鄧九公那份禮。

    進得二門,見公子正随着太太,同許多内眷們,圍着看那對鶴鹿。

    老爺于這些東西上,雖雅馴如鶴鹿,也不甚在意。

    忙忙的進了屋子,隻檢出那冊《聖迹圖》來,正襟危坐的看。

    一時内眷也進屋裡來,一旁看,問長問短。

    老爺便從麟現阙裡起,一直講到西狩獲麟,會把聖人七十三年的年譜,講得來不曾漏得一件事迹,差得一個年月。

     舅太太聽完了,說道:“我瞧我們這位姑老爺,直算得什麼事兒都懂得,可惜就隻不懂得什麼叫‘鶴鹿同春’。

    當下大家說笑一陣。

    安太太便把其餘的東西,該歸着的歸着,該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那個陸秀才。

    那陸秀才當日住下,次日便告辭去,料理他的勾當,約定過日再來領回信。

    安老爺閑中,便給鄧九公寫了回信,太太也張羅打點給鄧家諸人的回禮,以至鄧九公要的東西,臨期都交那陸保安帶回山東而去。

     安公子這個翰林院編修,雖說是個閑曹,每月館課,以至私事應酬,也得進城幾次。

    那時又正遇烏克齋放了掌院,有心答報師門,提拔門生,便派了他個撰文的差使;因此安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緊接着又有大考的旨意。

    這大考是京城有口号的, 叫作,“金頂朝珠挂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遙,忽傳大考魂皆落,禱告神仙也不饒!”安公子也是一甲三名,授過職的,例應與考,便早晚用起功來。

    正在不曾考試之前,恰好出了個講官缺,掌院堂官又拟定了他,下本來,又授了講官;雖說一樣的七品官兒,卻例得自己專摺謝恩。

    謝恩這日,便蒙召見。

    臨上去,烏克齋又指點了他許多儀節奏對。

    及至叫上起兒去,聖人見他品格凝重,氣度從容,一時想起他是從前十名裡第八名特恩拔起來點的探花;問了問他的家世學業,又見他奏對稱旨,天顔大悅。

    從此安公子便簡在帝心。

    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連升五級,用了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便放了國子監祭酒。

     這國子監祭酒,雖說不過是個四品京官,卻是個侍至聖香案,為天下師尊的腳色。

    你道安公子才幾日的新進士,讓他怎的個品學兼優,也不應快到如此,這不是真個官場如戲了麼? 豈不聞俗語雲:“一命二運三風水”.果然命運風水,一時湊合到一處,便是個披甲出身的,往往也不曾不過數年,出将人相;何況安公子又是個正途出身,他還多着兩層——四積陽功五讀書呢? 那時恰遇覃恩大典,舉行恩科會試。

    傳胪之後,新科狀元帶了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國子監祭酒。

    這釋褐禮,自然要算個朝廷莫大的盛典,讀書人難遇的機緣。

    這日,狀元、榜眼、探花串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過了至聖先師,便到明倫堂參拜祭酒。

    那明倫堂預先要用桌子搭起個高台來;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

    狀元率領進士行禮的時候,先請祭酒上台升坐,然後恭肅展拜。

    從來禮無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長者先生,也必有兩句慰勞。

    獨到了狀元拜祭酒,那祭酒卻是要肅然無聲,安然不動的受那四拜。

     你道為何?相傳以為祭酒存些謙和,但是一開口,一擡手,便 與狀元不利;因此這日行禮的時候,安公子便守這儀注,朝衣朝冠,升到那個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正坐的受了一榜新進士四拜,便收了一個狀元門生。

    偏偏那個狀元,因龍頭屬意老成,點的是個年近五旬蒼髯老者。

    安公子才得二十歲上下的一個美少年,巍然高坐,受這班新貴的禮。

    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

     一時釋褐禮成,安公子公事已畢,算了算,已經在城裡耽擱了好幾日了。

    看那天氣尚早,便由衙門返回莊園,要把這場盛事禀慰父母一番。

    一路走着,想到這典禮之隆,聖恩之重,人生在世,讀書一場,得有今日,庶乎無愧。

    忽然從無愧兩個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來,不由得一個人兒坐在車裡,欣然色喜,自言自語道:“記得那年我們蕭史、桐卿兩位恭人,因我說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樂,就招了她兩個許多俏皮話兒,叫我寫個‘四樂堂’匾挂上。

    這話其實尖酸可惡,我一向雖說幸而成名,上慰二老,隻是不曾得過個學試差,卻說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到了今日之下,縱說我這座國子監衙門管着天下十七省龍蛇混雜的監生,算不到英才的數兒吧!難道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和一榜的新進士,還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樂不成?我少停回家,便把這話作樂她兩個一番,問問她們兩個,如今可好讓我吃杯酒,挂那四樂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話。

    ” 公子一路盤算,早到家門。

    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話便道:“好了!居然為天下師了。

    ”公子此時也十分得意。

    待談了一刻,便過東院來。

    一進院門,早見她姐妹兩個從屋裡迎出來說:“恭喜,收了狀元門生回來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話要請教。

    ”她姐妹也道:“且慢,我兩個先有件事奉求。

    ”公子道:“我忙了這幾日,才得到家,你兩個又有什麼差遣?”她兩個道:“且到屋裡再說。

    ”公子走進得屋子, 隻見把他常用的一個大硯海,一個大筆筒,都搬出來;研得墨濃,洗得筆淨,放在當地一張桌兒上。

    桌兒上又鋪着一幅素絹,兩邊用鎮紙壓着,當中卻又放着一大杯酒。

    公子一時不解,問道:“這是什麼儀注?”姐妹兩個笑嘻嘻的一齊說道:“奉求大筆,見賜‘四樂堂’三個大字。

    ”公子斷沒想到城裡頭憋了這麼個好燈虎兒來,一進門來就叫人家揭了,不禁樂得仰天大笑說:“你兩個怎的這等可惡!”因又點頭道:“這正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

    ”張姑娘道:“真個的換了衣裳,為什麼不趁着墨寫起來呢?”公子道:“這卻使不得。

    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了挂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為四樂堂,你叫我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吧!”她姐妹兩個也就一笑而罷。

    不想隻他家這陣閨房遊戲,早便宜了燕北閑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

     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

    家中無可慮,自己又極清閑。

    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将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自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遊,訪訪一路的名勝。

    到他那裡,并要多盤桓幾日,舒散舒散。

    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

    太太快帶同兩個媳婦,忙着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一一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

     老爺一看,便說:“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它何用?我送他的壽禮,隻用兩色,早巳辦得停停當當了。

    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行裡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

    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

     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生傳。

    隻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太太一聽 這話,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