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當時明月在

關燈
小姐幽幽歎了一口氣。

     祈老大再不敢作聲。

     “噗噗噗……” 異響從地面傳來。

     “主人福幅安!” 韓柏心下駭然,以自己耳目之靈,為何竟完全聽不到這主人的來臨,此人的駕子也大得可以,祈老大等竟要跪地迎接,就像他是帝皇一樣。

     隻不知那小姐是否也是跪下歡迎,想到這裡,心内一陣不自然。

     在内心深處,他早把她塑造成不可高攀的尊貴女神,大生愛念。

     小姐淡然道:“師尊!” 韓柏愕然,那主人竟是她師父。

     一把充滿了男性魅力的低沉聲音道:“你們退出林外等我。

    ” 韓柏泛起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就是他對這聲音非常熟悉,甚至有種恐懼畏怯。

     步聲響起,衆人退個一幹二淨。

     韓柏隻聽到小姐一人的呼吸微響,卻絲毫沒有那主人的聲息,就像他并不存在那樣,但韓柏知道他仍在那。

     那主人帶點嗔怒道:“冰雲!我早告訴,不要再喚我作師尊。

    ” 韓柏心中念道:“冰雲!冰雲!我會記着這名字。

    ” 冰雲淡淡道:“一日為師,終身為尊。

    ” 主人勃然大怒道:“你仍忘不了風行烈?” 韓柏腦際轟然一震。

     他知對方是誰了。

     踏在上面地上的人,正是威懾天下的魔師龐斑,自己對他的熟悉和恐懼,正是來自赤尊信經魔種融入自己體内的精氣神,故生出微妙感應。

     隻不知冰雲又和風行烈有何關系? 風行烈的傷勢,看來也是龐斑一手造成,這三人間不問可知有着異常的三角戀情。

    現在的韓柏,因吸納了赤尊信的精華,識見比之以往,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刹那間把握了地上兩人的微妙關系。

     師徒之戀,本為武林所不容,但一般的道德規範,又豈能在這蓋世魔君上生效。

     被喚作冰雲的女子一聲不響,韓柏心想,這豈非來個默認,如此龐斑豈肯放過她? 那知這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魔師龐斑,不但沒有勃然大怒,反而放軟聲音,輕歎道:“情之為物,最是難言,沒有痛苦的愛情,又那能叫人心動,所以盡管世人為情受盡萬般苦楚折磨,仍樂此不疲,昨晚月升之前,繁星滿天,宇宙雖無際無崖,但比之情海那無有盡極,又算那碼子事!”頓了一頓,低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 他的語音低沉卻清朗悅耳,蘊含着深刻真切的感情,分外使人心動。

     加上他的吐詞優雅,言之有物,所以縱使韓柏和他站在對立的位置,也不由被他吸引。

    冰雲冷冷道:“你殺死了他?” 龐斑有點愕然道:“冰雲何出此言?” 冰雲以冷得使人心寒的語調道:“你若不是殺死了他,為何絲毫不起嫉妒之心?” 埋在下面的韓柏暗贊此女心細如發,竟能從龐斑的微妙反應裡,推想到這點上,不過他卻是知道風行烈尚殘喘在人間的有限幾人之一。

     他倒很想知道以智能着稱的這一代魔君,如何應付這直接坦白的質詢。

     龐斑聲音轉冷道:“放心吧!他還沒有死,我感覺得到。

    ”語氣裡透出鐵般的自信。

     韓柏心中大奇,風行烈是生是死,他又怎能憑感覺知道。

     上面一時間靜了下來。

     韓柏一直全神貫注,竊聽兩人的對話,反而忘記了自身的情狀,此刻注意力回到自身處,虛虛蕩蕩無處着力的感覺逐漸消退,代之而起是一種暖洋洋的感受,說不出的舒服。

     他口鼻雖停止了呼吸,依然不覺氣悶。

     冰雲忽地幽幽歎了一口氣,道:“龐斑,假如你能退出江湖,我願陪你隐居一生一世,心中隻有你一個人,隻想你一個人。

    ” 韓柏心中一震,對這冰雲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冰雲這樣做,純粹是犧牲自己,以換取這魔君不再荼毒武林。

     龐斑沉吟片晌,歎道:“你這提議,真的令我非常心動,假如我以愛情為人生的至終目的,我會毫不猶豫地欣然領受,可惜……唉!”一聲歎氣,便閉口不言。

     一陣沉默後,龐斑打破僵持的氣氛,道:“這次東來,是為了怒蛟幫的浪翻雲,上天已注定了我們兩人隻有一人能快樂地活下去,與他的決戰,亦是這世間除你之外,罕有能使我心動的事物,那超越了江湖一般的仇殺鬥争,是對武道的追求,隻有在劍鋒相對的時刻,生命才會顯露它的真面目。

    ” 韓柏駭然大震,這魔君現蹤于此,竟是專為對付浪翻雲而來,他對浪翻雲心存極大敬愛,又想起赤尊信曾說過,浪翻雲比起龐斑,敗多勝少,不由心中大急。

     他當然不知道若非龐斑聲稱要對付浪翻雲,莫意閑和談應手等人也不會膽大包天,竟敢追殺怒蛟幫幫主,公然剃高踞黑榜首席的覆雨劍他老人家的眼眉。

     換了是以前的韓柏,這下子隻能空自着急,但他現在的腦袋,吸納了一代枭霸赤尊信的智能和膽色,立時忙碌起來,從各種妙想天開的角度,思索着化解浪翻雲這一厄難的方法。

    龐斑見冰雲毫無反應,柔聲道:“還有兩個時辰便天光了,夜羽和楞嚴正在前路等待與我會合,我先行一步,你随後趕來,應還可共賞日出前的滿月。

    ” 兩人緩緩離去。

     韓柏不敢浪費時間,将精神集中到體内開始澎湃的真氣,緻虛極,守靜笃,不一會早先散亂的真氣,千川百河般重歸丹田下的氣海,積聚成形時,再激流般由後脊的督脈直沖而上,“轟!”一聲破開腦後的玉枕關,氣流由熱轉涼,由泥丸宮直落前面的任脈,如是者轉了不知多少轉,真氣重歸丹田。

     直至這刻,經過由死複生,兩次被葬,赤尊信成就的魔種,才能真正歸他所擁有。

     “蓬!” 韓柏破士而出。

     明月當空。

     他将早先在土内想到的計劃重溫一次,天真地咧嘴一笑,穿出樹林,來到官道處,循着車隊走過的方向追去。

     江水滔滔。

     名動天下,成為天下群魔老祖宗魔師龐斑的最強勁對手的覆雨劍浪翻雲,頂着金黃的滿月,沿着江邊全力往龍渡江頭趕去。

     以他的淡然自若,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對上官鷹的焦慮。

     目下形勢已至劣無可劣的情況。

     上官鷹等雖是年輕有為,上官鷹的“沈穩”,翟雨時的“智計”,戚長征的“剛勇”,都是這年紀的後生小子身上罕有的優美特質,足當大任,隻苦對手卻是位居黑榜的“逍遙門主”莫意閑和“十惡莊主”談應手,不要說取勝,連逃走的機會亦等于零。

     問題在他是否能于莫、談等人找上這批怒蛟幫第二代精英前,制止住他們。

     盡管他能及時趕到,亦必因不斷加急趕路而使真元損耗過巨,對付不了這兩名同列黑榜高手的聯擊。

     何況等着他的可能還有一個比這兩高手加起來還要厲害的魔師龐斑,對方以逸待勞,自己豈非以下驷對上驷,自掘墳墓。

     這些念頭電光火石般劃過他腦際,卻絲毫不能迫使他慢下半分來,自惜惜死後,這世界已沒有事物能比“死亡”更吸引着他,隻有那事發生後,他才能掌握那渺不可測的再會亡妻的機會。

     假若死後真的存在另一個生命,另一個世界,不管這個死後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是同樣地虛假,同樣是夢,可是隻要有惜惜在身旁,那便是最深最甜的美夢。

     船劃破水面的急響,傳入浪翻雲耳内。

     浪翻雲心中一動,此時若有一艘帆船,憑着今夜的東南風,可迅速将我送至龍渡江頭,省時省力,豈非十全十美。

     回頭看去。

     在明月下,一艘精美的小風帆順流而至,尖窄的船身沖碎了點點交融的水與月,風帆脹得滿滿的,有種說不出的莊嚴和聖潔。

     浪翻雲為人不枸小節,行事因時制宜,毫不客氣,連開言問好亦省下,全力一躍,天馬行空地從一塊大石借力躍起,夜鷹般在獵獵的衣袂拂動聲中橫過江水的上空,氣定神閑地躍落在小風帆船首處。

     長約二丈的小風帆船身全無傾側,這不單是因浪翻雲用力極有分寸,更重要的是船體堅實,有良好的平衡力和浮力。

     浪翻雲微笑道:“雙修夫人你好!” 正跪在船尾的麗人輕紗蒙臉,婀娜動人,聞聲将修長的玉頸輕輕回過來,像帶着很大的畏羞将頭垂至貼及浮凸有緻的前胸,以悅耳的聲音柔柔地道:“月夜客來茶當酒,妾身剛才摘了一些路邊的野茶葉,正烹水煮茶,還望浪大俠賞臉品嘗,不吝賜教,此去龍渡江頭,還有半個時辰,喝茶談心,豈非亦是偷得浮生片刻時的好享受。

    ”她語雖含羞,但說話内容的直接和大膽,卻教人咋舌,充分顯示出這成熟和閱世已深的美女别具一格的風情。

     浪翻雲氣度雍容地坐了下來,挨在船頭,一對若閉若開的眼凝視着雙修夫人,淡淡道:“本人一生以酒當茶,卻從未有過以茶當酒,何妨今夜一試。

    ” 雙修夫人聞言,喜孜孜地擡起垂下的俏臉,恰好與浪翻雲的眼神短兵相接,呆了一呆,不能控制地俏臉通紅,直紅出輕紗外,連浪翻雲也看到她粉紅的小耳。

     她藉着轉身煮茶的動作,避過了這使她無限腼腆的一刻,如此嬌态在這成熟美女身上出現,分外扣人心弦。

     風帆順江而去。

     浪翻雲長身而起,代替了雙修夫人的舵手職務,操縱着船向,江風迎面吹來。

     波光萬道。

     不久,雙修夫人捧着一個茶盤,盛着一小杯茶,來到浪翻雲前,微微一福,獻上香氣四溢的清茗,以茶寄意。

     浪翻雲一把接過,将茶送到鼻端,悶哼道:“這酒真香!”一揚手,将茶撥進張開的口内。

     雙修夫人見他說話的語調和内容,都有種天真頑皮的味道,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小女兒般惹人憐愛。

     浪翻雲古井不波的情心不由一動,生出一種無以名之的溫馨感覺,像一些古遠得早已消失在記憶長河裡的遙久事物,回心湖。

     深藏的痛苦不能自制地湧上來。

     他記起了初遇惜惜的刹那,那種驚豔的震,到這刻亦沒有停下來。

     若沒有那一刻,生命再也不是如現在般美好,生前的惜惜,美在身旁,死後的惜惜,美在夢中。

     浪翻雲仰望天上的明月,哈哈一笑道:“我醉了!” 雙修夫人聽出他語氣中的荒涼凄壯,忽地低頭舉手,就要解開臉紗。

     當她手指尚未碰上扣環,浪翻雲淡淡道:“你不用解紗,我早看到你的絕世容顔,試問一塊紗布又怎能隔斷我的目光,我們這是第三次見面了。

    ” 不言可知,雙修夫人就是那貌似惜惜的絕世美女。

     剛才雙修夫人在近距離向浪翻雲仰起俏臉,被浪翻雲偷了點月色,加上穿透性的銳目,看破了輕紗内的玄虛。

     雙修夫人動作毫不停滞,纖手輕拉,脫去臉紗。

     一張清麗哀怨的臉龐,默默含羞地垂在浪翻雲眼下尺許遠處,就像那次初遇惜惜的情景又再活了過來。

     就若複活了的惜惜。

     浪翻雲心中歎道上天竟有如此妙手,連神情氣質也那麼肖似。

     雙修夫人擡起俏面,勇敢地和他對視着道:“浪大俠或會怪妾身唐突,可是你又怎明白我送你一程後,便會回山潛隐,此後再無相見之期,所以我要趁這時刻,來和你話别。

    ” 浪翻雲心下恍然,正因為她知道自己和他隻有‘送一程’的緣分,所以既便大膽示愛,亦不怕浪翻雲誤會她放蕩,勾引男人。

     這種沒有結果的愛,别具震撼人心的孤凄美。

     浪翻雲一動不動,眼光轉注船首。

     龍渡江頭,已然在望。

     船一泊岸,他便要趕赴戰場,生死難蔔。

     她卻要避世隐居,對他不聞不問。

     生命是否隻是一個惡作劇。

     雙修夫人踏前一步,嬌體幾乎貼上浪翻雲,才停了下來,輕輕道:“浪郎!送君千裡,終須一别,但有此烹茶侍君的一刻,上天已無負于我。

    ” 浪翻雲想不到她如此勇敢灑脫,一呆後長笑而起,往江邊跳去。

     他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傳回來道:“公主珍重。

    ” 雙修夫人别過臉,看着浪翻雲消失的身影,低頭道:“你終于知道我是誰了。

    ”假設她不是雙修公主,和浪翻雲怎會隻是‘送一程’的緣分。

     這有如江潮般湧入心湖的突發愛情,不需任何原因,任何先兆,忽然間墳滿了她的天地風帆放江而去。

     轉瞬間融入了月色迷茫的深遠裡。

     上官鷹、翟雨時、戚長征三人在十二名怒蛟幫好手掩護下,越過一道狹隘山徑,眼前豁然開朗。

     在這山環峙的高地裡,一潭湖水甯靜安詳地躺在前方,湖邊的荒地上,堆着東一堆西一堆的房子馀骸,告訴着來者這湖邊的奇妙天地間,曾有人在這生活過。

     翟雨時忽生感歎,道:“我有點後悔選擇這地方來作戰場,鮮血與喊殺會污染和打破了她的安詳和驕傲。

    ” 上官鷹奇道:“雨時你一向冷靜實際,想不到也有這麼感情流露的時候。

    ”其實他内心想到的卻是,是否人在自知必死前的一刻,都愛做些一向禁止自己去做的事。

     他一點也不看好這根本沒有取勝機會的一戰。

     戚長征欣然笑道:“老翟你怕有些悲觀了,所以人亦多愁善感,但對我來說,隻要曾經擁有某些珍貴重物一丁點時間,便管他媽的是否能永遠保有,這湖既已享受過她的安詳驕傲,被破壞也是活該。

    ” 翟雨時笑罵道:“好一個‘活該’。

    ” 上官鷹一聲長歎。

     兩人愕然望向他,這年輕的怒蛟幫幫主,一向以沉穩大度着稱,為何竟作出此罕有之歎呢? 上官鷹道:“直到這刻我才心服口服,為何長征的武功在過去這兩年,能大大超前我們。

    因為說才智,他不及雨時;說刻苦勵行,他不及我,但他勝的地方卻在他不肯依從一般成規,故而自由活潑,練武時每能别出蹊徑,非若我兩人之古闆。

    ” 三人言笑晏晏,似乎一點也不把敵人放在眼,一點不把即将到來的一戰,當作一回事。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此正代表了這批還有大好青春等着去品嘗的年輕高手,豁了出來,勝敗已無關重要,最要緊的是能放手一拚,讓敵人付出慘痛代價,否則他們将死不瞑目,很多好兄弟已犧牲了! 十二名也是幼時玩伴的手下,感染了他們悲壯的豪情,戰志高昂。

     談笑裡,衆人從往下落去的崎岖山路抵達湖邊的草地上。

     這有若山神的山中大湖,反映着天上的圓月,凄迷妖豔,使這群闖入者也心神被攝,停止了對話。

     翟雨時低喝道:“行動!” 十二名好手,立時分别奔往高處,掏出煙花訊路火箭,輪流發故,這些煙花被防水布包得密不透風,盡管泅江逃命時,也沒能将它們浸濕,而緻不能使用。

     一朵朵血紅的煙花,依循着某一默契裡的節奏,升往天上。

     翟雨時要它們輪着射上天,是希望延長這些僅餘煙花在天上的時間,增強己方援兵看到的機會。

     若他估計不錯,淩戰天的大軍應在途中。

     這怒蛟幫僅次于浪翻雲的鬼索淩戰天,精明厲害,豈是易與,其武功亦足以與黑榜上的高手一争短長,隻是一向被浪翻雲掩蓋了光芒罷了。

     當年幫争時,翟雨時便處處落在淩戰天下風,而在對浪翻雲的評估上,他更落後了幾條長街,當然輸的是經驗,但亦隻有經驗,才能培養出眼光。

     一聲奇異尖銳長嘯從後方傳來。

     那是典型的逍遙門攻擊的前奏。

     戚長征長笑道:“來吧來吧!我背上的大刀等得好苦啊,二十年學技,等的就是這個時刻。

    ” 這甯靜的天地,大戰一觸即發。

     馬隊在前路急趕。

     車輪撞上石塊的咿嗦聲,夾雜着起落紛亂的蹄聲,在月夜裡造成沉悶的節奏,破壞了應有的甯靜。

     韓柏一聲大喝,他知道龐斑不在車隊,故而毫無顧忌,這亦是赤尊信一生習慣了的行事方式。

     馬隊後的十多名龐斑的親衛,反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