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下)

關燈
這樣快便沉沒,而且斷成兩截,那說明是底艙炸起的。

    破軍号共有五層,最底層是些壓艙石,以及一些不常用的笨重物品,說會莫名其妙爆炸,那真是令人想不通了。

     這時有近二十個士兵遊到了柳風舞船邊,一個個争先恐後地向船上爬去,将這小船也弄得東搖西晃。

     如果再這樣,那這小船也會倒的。

    柳風舞明知道是這樣,但他仍不忍說這麼說,隻是道:一個個來,上來後幫一下忙,不要亂! 爬上小船的士兵正不停地把還在水中的士兵拉上來,其中一個正将水中一個士兵拉起一半,忽然嘴裡哇地吐出一口血,這下水中那士兵反而将他也拉下水裡。

    水裡那人不知怎麼回事,又驚又怕,隻見這剛才還在拉他的人已浮在海面上,胸口還在抽動,嘴裡卻不停流出血來,吓得大叫。

    這時又一個浪頭打來,将這兩人同時打得沒入水中,再沒浮起。

     這象有傳染的一般,水中和船上的士兵有不少人都開始作嘔,有一些已開始嘔血。

    海中,本還有五六個士兵,但這五六個士兵就沒嘔血的,也氣力越來越弱,反而離柳風舞的小船更遠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柳風舞茫然不知所措,這時一個士兵叫道:柳統制,漩渦過來了,快劃啊!他還不曾嘔血,手裡也沒槳,隻用手在水裡拼命劃着。

    柳風舞猛然省得,擡起頭看去,卻見破軍号已隻剩了最後一段露在水面,這頂上還有一個水兵站在那裡,但現在周圍全是又急又深的漩渦,他一入水便會被吞沒,正抓着桅杆不知怎麼是好。

    漩渦也已更急了,柳風舞這小船也被卷得不停晃動。

     柳風舞猛地一扳手中的雙槳,小船卻象無力的老馬,隻移動了一小段。

    這時那士兵忽然将邊上一個嘔血已嘔昏了的士兵推下海中,嗵一聲,這人本已昏過去,掉進海裡也沒吭得一聲,便被漩渦帶走了。

     這時,隻聽得那邊小船上發出一陣慘叫,看過去,卻見那船已被一個漩渦帶住,船上二十多個人手足并用,但那船卻隻是原地打轉,向而被漩渦帶得移向破軍号的殘骸。

    船上的士兵明知必死,卻仍沒有一個敢跳下海中逃生。

     柳風舞沖那士兵喝道:不準再把弟兄扔掉!不然,我馬上将你打進海裡! 那士兵本已在推另一個嘔血的士兵,那人還不曾失去知覺,正在掙紮,聽得柳風舞這般吼,人抖了抖,道:統制,這船太重了,你劃不動。

     若見死不救,我甯可死在海中!柳風舞目眦欲裂,吼聲也變得沙啞了。

    他吼着時,隻覺舌頭又是甜又是鹹,隻怕是唇上的血還在流出來。

    他将一把槳扔給那人,道:你劃! 那士兵接過槳,和柳風舞一左一右拼命劃着,船上能動的人也都在劃,每個人都知道,現在生與死已隻有一線之隔,若是手上稍稍松勁,隻怕便要萬劫不複了。

     這時破軍号已隻剩了一點還露在水面上,那士兵攀着桅杆,忽然放聲唱道:魂兮歸來,永守親族!他唱得不成曲調,聲音也帶了哭腔,直如鬼哭。

     海面上翻起了一個浪,破軍号忽然又上浮了浮,加速沉了下去,發出了嗵一聲響,一層巨浪湧了過來,将柳風舞的小船一推,柳風舞隻覺手中一輕,小船擦過浪尖,終于脫出了破軍号帶起的漩渦的範圍。

    放眼放去,另一艘小船已不見蹤影,破軍号上最後的一個士兵正坐在了望台上,還在斷斷續續地唱着。

    這兒本來是船上最高的地方,還在連這裡也已有一半沉入水中。

    終于,這桅杆象一隻絕望的手一樣,猛地沒入水中,水面上,隻剩了個特大的漩渦,海風中,隐隐的還傳來那士兵最後的歌聲,隐隐約約,如帶血痕。

     小船一到岸邊,卻見那些童男童女都遠遠地看着這兒,站在岸邊的,當先正是玉清子和宇安子,一些雜役圍在他身邊。

    玉清子臉上帶着些笑意,也不說話,柳風舞不等船停穩,便跳下水去,拉着船拼命往岸上拖。

    但這一船二十多個士兵倒有十六七個已動彈不得,還有五六個也神情委頓,有氣無力地。

    柳風舞拖着小船,還不等拖上沙灘,便再也拖不動了,手一松,人也倒在地上,一半身子沒入海水。

     天氣溫暖如春,但海水還是冰冷的。

    在水中,柳風舞隻覺那塊玉佩貼着胸口,寒意越來越甚。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隻待積蓄一點力量,但周身卻好象散了架一樣。

     這時,他聽得一陣水響,卻見玉清子帶着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走了過來,玉清子臉上還帶着詭秘的笑意,道:柳将軍,你能逃脫性命,那也是天意,可喜可賀。

     柳風舞支撐着半擡起身子,盯着玉清子,眼裡也似要冒出火來,道:這是你搞的鬼? 玉清子似是微微笑着,道:柳将軍,此事我早在去年便已計劃好,毒火兩藥齊下,你這樣居然還能脫身,真的是有神靈護佑了。

     玉清子的腳踩在水裡,一領長衫的下擺被海水浸濕,但一個人仍是風度閑雅,有如神仙中人。

    柳風舞道:是你在底艙裡放的火藥? 玉清子笑道:自然,否則哪有如此威勢,一擊便将破軍号這等巨艦炸成兩段。

     柳風舞看了看身後的士兵,道:你如此喪盡天良,難道不怕你相信的神仙給你報應麼? 玉清子的笑意忽然褪去了,喝道:報應?什麼是報應?我清虛吐納派本不問世事,是什麼人要讓我們進入朝中?一朝為大臣,一朝為死囚,這又是什麼人做的?他得過報應麼?這帝國已是一個腐爛至骨的死人,終于靈丹仙藥,也不能給它一口活氣了,我若不走,真歸子會放過我麼?便是我到了海上,他還派了那虛行子随時想來取我的性命! 那麼,所謂出海求仙藥,徹頭徹尾都是個騙局了? 玉清子又擡頭大笑道:這等話連我自己都不信,你難道倒信麼?這一趟出海,你道我為什麼要帶這許多工匠,還要帶這許多要照顧的童男童女麼?哈哈,今日是我清虛帝國的開國之日,柳将軍,你若識時務,我清虛帝國的鎮國大将軍之職,非你莫屬。

     他看着水天相接處,臉上已是神彩奕奕,大聲道:這南北扶桑疆域萬裡,荒無人煙,在這裡繁衍生息,不消數百年,這裡将是天底下最強的帝國!到時我的子孫後代将率百萬雄師,樓船巨艦,再跨海西征,統治這個世界!當年大帝率十二名将得國,号稱太陽照到的地方,都是帝國領土,他可曾夢見這萬裡之外的南北扶桑?我的子孫所建的帝國,那才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帝國!最偉大的帝國! 他說得聲如雷轟,柳風舞卻聽得微微一笑,喃喃道:瘋子,真是瘋子。

     他突然從水中飛身躍起,雙足一踢,水花猛地濺向玉清子,玉清子左手一擋面前,卻隻覺一股厲風撲面而來,水花也被割開,分向兩邊。

    他忽然間拔劍刺入那一片水花,隻聽刀劍相擊,一聲铿然,海水被濺得四射,邊上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被水珠濺到,隻覺臉上也是一陣生疼。

    定睛一看,卻見柳風舞已與玉清子戰作一團。

     法統都是劍丹雙修,側向于丹。

    玉清子所修是内丹,但劍術也極強,柳風舞的刀如有神助,刀氣密密如山,在玉清子身周不留半點空隙,但他的劍總象一個無形而有質的鋼圈,擋住了柳風舞的每一刀。

    邊上衆人隻聽得刀劍相擊的聲息一聲接着一聲,也沒一刻停頓,兩人在淺灘相鬥,先前邊上衆人還能隔得五六尺,幾個雜役還想上前幫忙。

    那些雜役其實都是玉清子清虛吐納派中的弟子,多少也會些劍術,但他們隻上得一步,卻隻覺一股大力湧來,一個不知死活的硬要沖進,卻隻覺脖頸處一寒,便多了一條深深的傷口。

    他身首異處時,也不知這是柳風舞趁勢揮出的一刀還是被玉清子誤傷。

    他一死,旁人更不敢上前,退下時卻唯恐後人,個個都怕這兩個鬥瘋了的人會不會又突然冒出一刀一劍來傷人。

     兩個人象風車一樣在淺灘裡越轉越快,所到之處,水花四射,邊上人隻看得到兩個模糊的人影,從那一片水花中才見兩個人忽而*近,忽而分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特大水花飛濺,落下來象是一陣暴雨,灑近一丈方圓都是。

     水花散去,卻見柳風舞和玉清子正相向而立,柳風舞頰邊多了條傷口,腰間也被割出一條大口子,血染紅了半邊身子,但他仍是站得穩穩地,手中刀指向玉清子。

    玉清子那長衫已被割得條條碎裂,象是身上披了一大堆布條,發髻也被砍開,一頭長發披散在背後,肩頭也中了一刀,雖沒柳風舞那麼重,但他向來風姿潇灑出塵,現在卻一如鬼魅,旁人見了幾乎認不出那便是那個野雲孤鶴一般的玉清子了。

     玉清子手持長劍,人不住地喘息,道:柳将軍,你真不要命麼? 柳風舞咬着牙,道:不錯!我柳風舞舍得一己性命,滅了你這偉大的清虛帝國,豈不快哉,哈哈。

    他最後笑得兩聲,腰刀一指,人又沖了過來。

    這腰刀不長,但在他手中刀氣翻湧,五六尺外便似已為刀光籠罩。

     玉清子劍術雖高,卻極少與人動手,哪裡見過柳風舞這等性命相搏,見柳風舞受了這般傷仍是要沖上來,氣勢一軟,他手中長劍本來針鋒相對,不落下風,但氣勢一弱,柳風舞沖過來時帶起的水珠便無法激出,那些水花兜頭蓋臉盡撲在他臉上,他一驚之下,手中劍法更亂,隻覺柳風舞的刀直劈過來,慌得一側臉,人猛地跪倒在水中,讓過柳風舞的刀鋒,後腦寒氣森森。

    他在水中一個翻滾,一頭一身都是海水和沙土,探出頭來叫道:快來幫忙! 以玉清子的清虛副掌教之尊,竟然用這等丢臉之極的招式才能閃開,他那些弟子也大感不屑,更兼剛才有個要幫忙,卻死得連誰出的手都不知道,更不敢上前了。

    隻是玉清子向來恩威并重,他們也不敢不聽,不由一個個都看向宇安子。

     宇安子和宇希子是玉清子最接近的兩個弟子,宇希子死在那八爪龍觸手下,現在除了玉清子,自是宇安子為尊。

    在玉清子計劃中的清虛帝國中,宇安子是定好的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而宇安子的劍術據說也不下于玉清子,若他去幫忙,柳風舞自不是對手。

    他們看着宇安子,宇安子咬了咬牙,終于抽出長劍,一步步向戰團走去。

     此時柳風舞的刀大開大合,勢如風雷,玉清子左支右绌,已是岌岌可危。

    他暗自罵道:真是太托大了,我怎的忘了他是水軍團百夫長,卻要在水裡與他相鬥。

    玉清子空有一手劍術,但從來沒與人在這齊腰身的水中相鬥中,海水的阻力和浮力都讓他的劍術大打折扣,隻待逃向岸上,可柳風舞在水中卻似如虎添翼,一把腰刀逼得他隻有招架之功。

     宇安子走到距他們五尺許的地方,忽然豎起長劍,道:柳将軍,宇安子曾受将軍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師恩如父,今日要與柳将軍刀兵相見,性命相搏,還望柳将軍海涵。

     玉清子剛才見宇安子過來,也不動手,卻在斯斯文文地說話,不由暗自罵道:小畜生,還不動手,要說什麼?待聽到說什麼受将軍救命之恩,吓得幾乎當場暈過去,心道:這小崽子是要反齧麼?真是大逆不道。

    等最後聽得宇安子說要與柳風舞性命相搏,才松了口氣,心中忖道:宇安子這人食古不化,日後多半也要做掉他再說,可惜了一個傳人了。

     他這般胡思亂想,分了分心,柳風舞的刀已舞了個花,劈頭砍下。

    此時柳風舞騰空而起,一刀自上而下,便如閃電下擊,玉清子橫劍一擋,當的一聲,長劍被自中砍斷。

    他吓得屁滾尿流,隻道無幸,一邊忽然伸過一劍,劍尖一觸柳風舞的刀,将柳風舞的刀引在一邊。

     這正是宇安子。

    他将柳風舞的刀接過,兩人翻翻滾滾,在齊腰深的水中鬥了起來。

    他是個生力軍,柳風舞與玉清子鬥了半日,刀氣減弱,雖在水中占了個地利,卻仍堪堪鬥了個平手。

    兩人忽起忽落,水花四濺,也看不出誰占了上風。

     此時玉清子若上前幫忙,柳風舞氣力将竭,肯定不會是他兩人聯手之敵,但玉清子在水中已怕極了柳風舞,又盼着柳風舞能與宇安子鬥個兩敗俱傷,自己好坐收漁利,因此手提斷劍,隻在一邊窺視。

     這時忽然柳風舞一聲斷喝,人從水中沖天而起,宇安子幾乎同時也躍了起來,兩人在空中一錯,海水也濺起丈許高,玉清子在一邊被海水濺了滿頭滿臉,濺到嘴裡的幾滴依稀有些血腥味,他心中又驚又喜,心道:是誰赢了? 柳風舞與宇安子兩人幾乎同時落下,又是嘩地一聲,兩人都已将勁力用到最高,将海水也逼了開去,雖沒有破軍号沉沒時那等勢頭,仍是有些駭人。

    玉清子被這一陣水流沖得晃了晃,等海面平靜了下來,隻見柳風舞和宇安子兩人幾乎貼在一處,宇安子的劍穿透了柳風舞左肩,而柳風舞的刀卻從宇安子胸口刺入,透背而出。

    宇安子正背對着他,那刀尖在陽光下亮得耀眼。

     宇安子到底仍不是他的對手!玉清子心下一沉,馬上又升起喜色。

    現在柳風舞的刀沒在宇安子體内,而他肩頭也受了這般重的傷,此時自己一劍出手,便可收得全功。

    一喜之下,對柳風舞的懼意盡去,他雙足一蹬,人已跳出水面,貼着水皮,人已閃到宇安子背後,一劍從宇安子肩上刺向柳風舞的咽喉。

    現在自己有宇安子當肉盾,柳風舞有再大的本領,一時也拔不出來反擊了。

     這時,隻聽得岸上一個女子哭叫道:風舞!也不知是什麼人,玉清子暗道:這女子也不能留!哪知他還沒想完,突覺胸口一疼,柳風舞的刀已刺入了自己胸口。

    他驚詫之下,還不明所以,便已斃命。

    他的劍雖已觸到柳風舞咽喉,但他的劍本隻有半截,若不用力,哪裡刺入進去?隻是在柳風舞皮膚上留下個小小傷口而已。

     柳風舞将手抽出宇安子胸口,剛才情急之下,他一掌從宇安子胸口探入,宇安子本已受傷極重,此時更是雪上加霜。

    他滿嘴是血,還不曾斷氣,隻是低低道:他他是我師柳風舞将右手在海水裡洗了洗,伸手到左肩,一把拗斷了宇安子的劍,道:宇安真人,我也沒告訴你,唐将軍教過我他的斬鐵拳。

     宇安子閉上眼,也不知想些什麼,嘴角有些笑意。

    也許,對他來說,不殺柳風舞,無法面對玉清子,殺了柳風舞又無法面對自己,這般死在柳風舞手裡,他才是心安理得的吧。

     柳風舞從玉清子胸口抽出刀來,在他屍身上擦了擦。

    玉清子此時仍是二目圓睜,大概還在想着怎麼會一下中刀的,也許也在想着他那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清虛帝國了。

     柳風舞拖着兩具屍體向岸邊走去。

    他也已筋疲力盡,玉清子那些俗家弟子一擁齊上,自是可以将他亂刃分屍,但這些人互相看了看,扔下手中的刀劍,争先恐後向柳風舞奔去,嘴裡叫道:柳将軍,柳大帝,小人叩頭。

     柳風舞看着他們,把兩具屍身扔在地上,道:把我水軍團的弟兄們帶上岸來,給他們解藥,再把這兩個好好葬了。

    從今天起,他将刀在空中一劈,如同閃過一道閃電,這裡沒有帝國,現在有的,隻是一個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那些人也想不通柳風舞為什麼不要做大帝,卻要與他們平等,但現在他們對柳風舞已視若天人,還是叩頭道:是啊是啊,柳将軍說得是,我們是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柳風舞拉起了摔在岸上的朱洗紅,微笑道:現在,月亮已經近得我們能走進去了。

     朱洗紅眼裡已都是淚水,一把抱住柳風舞,也說不出話來。

    柳風舞将刀收回鞘裡,一手摸了摸朱洗紅的頭發,伸手到衣服裡抓住了那塊玉佩,用力一扯。

     玉佩的系繩扯斷了,大概連皮膚也有些勒破,頸後有點疼痛。

    他也不敢看這玉佩,須手一揚,玉佩輕盈地飛出,飛了一程,又如一隻中箭的小鳥一樣直落入海中,連個泡沫也不見了。

     扔掉了玉佩,象終于扔掉了心頭的什麼東西,柳風舞長舒一口氣,看着天邊。

    水天相接處,幾隻鷗鳥正在那裡翻飛,水汽彌漫,極目忘去,大海蒼茫一片,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