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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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啊?”史小妮、史鎖子是死去的史冬喜的孩子。

     她沒多大力氣拉風箱了,得把兩腳撐出去,抵住風箱靠身子和腿的勁,幫胳膊一下一下地扯。

     “飯做熟啦!”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孩子們喊。

    慢慢地,四個孩子走到她邊上,不認識她隻認識鍋裡黑污污的飯食。

    李秀梅手裡拿着個油瓶,瓶子都快叫灰土埋了,瓶嘴也快讓灰垢封了。

    她把瓶底朝天地擎着,孩子們的眼睛随着瓶口滴出的油珠一上一下……三滴、四滴、五滴了,孩子們的眼珠子幹癟了,目光也幹巴巴的,瞪着她的舌頭成了抹布,在長滿灰垢的瓶口上繞着一舔,又一舔。

     她笑着說:“哎呀,咱過年啦,吃香油蛋花面哩!可不敢出聲,叫旁邊葡萄妗子家的花狗聽見,它該來搶啦!” 李秀梅一邊和孩子們說話,一邊把四個粗瓷大碗擺出來。

    又叫老大去拿辣子、杵蒜。

    孩子們全守住自己的空碗,眼睛仍然隻認識鍋裡的東西,其他誰也不認識。

    李秀梅這時才忙活過去,顧上擡頭看一眼孩子們。

    她吓得一哆嗦,圍在飯盆邊上的是四隻狼嵬,眼光冷毒,六親不認。

    假如她今天沒給他們弄到吃的,他們敢把她撕巴撕巴吃吃也難說。

     她使勁忍住眼淚。

    是她沒用,找不回個好男人,把孩子養大。

    她要象葡萄那麼能,孩子們也不會這樣受症。

    看那小臉,腫成什麼了。

     李秀梅用筷子撈那黑乎乎的榆樹皮粉子。

    太滑,筷子不中用。

    她去找勺子,又想起勺子早讓她捐獻出去大煉鋼鐵了。

    她在黑洞洞的廚房到處瞎翻,想找出個什麼比筷子好使些的家什。

    等她回到屋裡,孩子們早就自己把盆裡的東西分到了碗裡,桌上地上灑了不少,黑洞洞的窯洞裡冒着白色熱氣。

    她趕緊說:“不敢吃快,可燙!吹吹再吃!” 話沒說完,四歲的小兒子“呃”了一聲,滿嘴滾湯粘滑的粉已滑進了嗓子眼。

    他想站起來,沒站起。

    李秀梅說:“快張嘴,吐!” 她跑過來抱起他,他張開嘴,雙手抓在脖子上,一邊抽動肩膀。

    她知道來不及了,那滾燙的東西已煞不住了,進了喉管,已把嫩肉燙得稀爛了。

    小兒子抽抽,慢慢靜下來,無神的眼睛慢慢成了兩個琉璃珠。

    孩子活活給燙死了。

    其他孩子們象是不明白小弟弟已經走了,還是“稀裡呼噜”地往嘴裡抽送滾燙的粉子。

     李秀梅帶着孩子們上河灘挖剛長出的荠荠菜時,人們發現少了一個孩子。

    但誰也顧不得問她。

    人們什麼也顧不得,隻顧着嘴顧着肚子。

    連謝哲學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門口,聽人講吃的事。

    謝哲學的媳婦叫他去找找女婿,看從他那裡能不能弄點糧回來。

    那是臘月裡的事,謝哲學也吃了一陣柿糠面了。

    他們是斯文人家,他不許媳婦和村裡其他女人一樣,野在河灘上,為一點榆樹皮罵架。

    他活到六十歲,一直把體面看成頭等大事,再饑也得幹幹淨淨出門,臉再腫也跟人問候“吃了?——我才吃過。

    ”好在他偷藏了一點首飾,是他給孫懷清做賬房時置下的。

    他讓媳婦把那點首飾到城裡當當,換點紅薯、胡蘿蔔。

    他媳婦仔細,從不買細糧,那點首飾換成細糧吃不多久,首飾也當光了,媳婦抹着眼淚對他說:“就剩一條道了,找小荷們去吧。

    ” 從臘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閨女家十多趟。

    每次一進門就跟自己說:今天不跟他們瞎胡扯,頭一句話就借糧。

    小荷的臉也腫着,挺着懷孕的肚子,給他做一碗漿面條。

    叫她一塊吃,春喜說:“您吃吧,我們都吃過了。

    ”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過年前的一天,春喜在辦公室見了他,把幾張鈔票塞在他手裡,說那是他一個月的工資,小荷叫他送給爹媽過年。

    兩人都點頭笑笑,謝哲學明白他女婿在感謝他沒給他找麻煩,沒讓他當書記的做出不過硬的事來。

     謝哲學這天饑得百爪撓心。

    從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紅薯葉湯,他到現在沒吃過一口東西。

    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腳底闆搓着黃土地面,搓得腳底心麻麻的。

    孫懷清的百貨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台階不知讓誰偷走一級,拿回家墊豬槽或者蓋兔窩去了。

    但房還是好房,大門的木頭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門閉着,裡面又在開什麼幹部會。

    倒回去十多年,這房子裡正趕做過年的糕點,光夥計都不夠用,得雇人來包紮點心。

    點心包得四四方方,上頭蓋着紅紙,不一會紙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來。

    一條街都嘗到又甜又香的氣味。

    一包一包的糕點從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闆,四十個村的人都提着它們去走親戚。

     謝哲學想起那時候的小年夜,他拿着分紅的錢和兩包點心回家。

    十多年後的他回到家,媳婦上來問他借着點兒扁豆面沒有。

    他慢慢把春喜給的錢拿出來。

    媳婦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兒在接濟他們,哼了一聲說,這回還算不賴,沒那麼六親不認。

     媳婦把謝哲學支派到街上去買面買肉。

    這是年前最後一個大集,她得把過年吃的東西都買回來。

    餃子、馍都得做到正月十五,從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興動廚,隻煮凍餃子溜凍馍吃。

    媳婦一邊數錢一邊盤算,夠買八兩肉、五斤白面。

    多剁些酸紅薯葉和煮蘿蔔進去,做幾百餃子湊合了。

     謝哲學說:“老饑呀,弄點吃吃再叫我去買吧。

    ” 媳婦端了酸菜湯來。

    他問能給塊紅薯不能。

    媳婦說省省吧,紅薯留過年吃。

    她哄他似的拍拍他背,又幫他扶了扶殘腿的金絲邊眼鏡,把他推出門去。

     又想到孫家百貨店的點心了。

    謝哲學覺得剛才喝進去的酸菜湯讓他更饑,走路更費氣。

    他走過幾個買糧的攤子都舍不得買;他們實在太狼心狗肺了,敢要那麼大的價錢。

    謝哲學不是個會讨價還價的人,他隻管往前走,去找仁慈的糧販子。

    走到長途汽車站時,正好一輛車在他旁邊打開門。

    上面的售票員沒好氣地說:快上快上! 他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自己已坐在車上。

    他一輩子是聽人吆喝、受人擺布的溫性子人,讓售票員一吆喝“快上快上”,他聽了命令似的就上來了。

    車子是去洛城的。

    兩小時之後,謝哲學已在洛城了。

    他才明白自己本來就是想來洛城。

    想到孫懷清做糕點的甜香氣味,他已經快瘋了。

    如果他不上洛城吃點什麼油葷甜膩的東西,他是一定要瘋的。

    原來他悄悄打下主意到洛城吃一頓,自從史書記把錢塞在他手裡他就開始打那主意。

    這主意不成體統,不象他一貫為人,因此他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它。

    直到車子把他撂在洛城繁華的大街上,他才明白自己的無恥,偷拿了一家子過年的錢出來肥吃一頓。

     謝哲學想,我一生都顧别人,憑什麼不該顧一回自己?同時他又想,你個畜牲,你吃了你媳婦咋辦?他馬上又辨駁:什麼媳婦?這年頭活一個算一個,有一口吃一口。

    他這一想馬上理直氣壯,覺得誰都欠了他。

    媳婦隻給他喝酸菜湯,女兒一次糧也沒給過他,女婿更孬,叫他會計都當不成。

    全世界的人都欺負他謝哲學老實、厚道,與世無争。

     他走進一家糕點鋪,看見金絲糕、蜜三刀,還有各式酥皮點心,不知吃哪種最合算。

    最後他對女營業員說:“各種點心都給我來一塊。

    ” “那咋稱啊?”經營員朝他翻翻眼。

     “一塊一塊稱呗。

    ”他口袋有錢聲氣也壯。

     “咱這兒不那樣賣。

    噢,稱一塊,算一份錢,得多少份?” “那你咋賣?” “要買就買一種。

    ” “兩種中不?” 營員把辮子一甩,扭過來,眼睛東西南北地看,就是不看他手指頭點的地方。

    他想,人咋都成了這?在十年前敢這樣和主雇說話,孫二大當主雇面就請你開路。

     營業員老不情願地為他揀出蜜三刀和金絲糕,往稱盤上一扔,他肉一跳。

     “摔碎了!”他說。

     她翻他一眼,懶得理他。

    然後她把點心包好,捆上,說:“兩斤糧票。

    ” 他問:“啥糧票?” “糧票也不知道?一人二十八斤,有戶口就有。

    ”她上下打量他一眼,皺起眉:“你沒戶口跑這兒來搗啥亂?還要各式一塊,得虧沒給你稱!” 謝哲學接下去跑了幾家糕點鋪,都是要糧票。

    他走進一個包子館,黑闆上寫明一個包子要一兩糧票。

    他一錢糧票也弄不來。

    他上去讨好賣乖,問他花兩個包子的錢買一個包子成不成,賣包子的人沖他,說沒糧票,花十個包子的錢也不成。

     他走出包子館,坐在門口的地上。

    十來個讨飯的朝他伸出髒手,他也不敢歇了,站起來再走。

    剛一起來,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兩腳踏雲,他想,可别揣着錢餓死。

    他慢慢地沿着馬路走,一拐,拐進一家醬油香味撲鼻的店鋪。

    一個大壇子上寫着:甜面醬。

    一個“甜”字,一個“面”字,讓他把甜面醬到底是什麼東西全忘了。

    他就沖着那“甜”和“面”花了兩塊五角錢,買了半斤甜面醬。

    他走到一個背靜的小巷,兩頭看看沒人,打開甜面醬的蓋子,三根手指進去撈出一把醬,舌頭便上去舔。

    開頭兩口還不覺得什麼,不久那鹹味就成了苦味,再吃一口,舌頭都鹹硬了。

    他整個臉擠作一團,把那口醬硬吞下去,硬了的舌頭卻用它自己的力往前頂,“哇”的一聲,他吐了出來。

    看着地上一灘醬色汁液,他想吐出去的大概有五角錢。

     謝哲學渾身發軟。

    看看天色,有三、四點了。

    再不趕車回家該回不去了。

    他一想到趕車腳站住了。

    他一般想出好點子時就會走着走着冷不丁站住。

    好點子是火車。

    火車上的飯一定不要糧票。

    火車上都是南來西往的人,它收哪個省哪個市的糧票呢?它肯定沒法子收。

    謝哲學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在關鍵時候會用知識和邏輯解決問題。

     他到了火車站問一個警察,火車上吃飯要不要糧票,回答果然是不要。

    正好有六點的車。

    正是開晚飯的時間,他吃了晚飯,車也該到史屯附近的小火車站了。

    他隻有二十塊錢了,買了火車票可能不夠好好吃一頓晚飯。

    所以他問一個檢票員,能不能放他進去接人。

    檢票員頭一擺:買月台票去。

    月台票隻要一角錢。

    他還剩十九塊九角,足夠吃了。

    過去火車上有糖醋排骨蓋澆飯,有肉丁豆幹丁蓋澆飯,還有最便宜的肉絲白菜蓋澆飯。

    他一樣一樣回想,在腦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