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在陰道逆向行駛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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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有好幾台車都放慢速度,似乎都在打量、取笑自己。

     不可避免,每次剛剛出發都會這樣,老林群智趕緊将褲子拉起,狼狽地跑到馬路旁讓自己冷靜一下。

    滿身的裝備看起來是用不着了,這可不是什麼荒山野嶺。

     這裡是……學校前面的四線道大馬路? 不可能會錯,這間一點也不令人懷念的爛學校,不論自己出發折返台灣無數次,老林群智都沒有想過要回來看一眼。

    此時赫然看見充滿惡意的學校矗然在前,垃圾山般的肮髒記憶一下子從三十六年前撲向自己。

     無比清晰。

     無比臭。

     隻是這些畫面,未免與記憶深處的畫面太過貼合,幾乎分毫不差。

    一切都舊。

    滿街跑來跑去的車子都是極為老舊的樣式,空氣吸進肺裡的感覺也是陳舊過期的,果然這次的出發還是穿越了一大段的時間。

     老林群智正想問個路人現在是西元幾年時,他瞥眼見到了站在校門口東張西望的…… “我自己。

    ” 老林群智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個青澀的自己穿着高中制服,背着被同學用立可白惡作劇亂寫髒話的書包,站在校門口旁的破牆外,對着裡面不斷張望。

     張望着什麼? “……”老林群智全身都在顫抖。

     張望着什麼?這還需要問嗎? 這一幕,出現在夢裡有多少次?在險惡的荒野裡無止境的漫步時,有多少次回憶着這一個畫面?無法抹滅,不可能忘記,那一個少不更事的自己正等待着女神放學回家,然後像過去一年的每一個黃昏一樣,偷偷偷偷地跟着。

     此時年輕的自己的表情,是如此的倉皇不安。

     他知道,他正在想…… 她怎麼還沒出來呢?在教室裡做什麼呢?還是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正在擦黑闆嗎?她正在拖地嗎?她正在清理桌面上被同學用立可白亂寫的詛咒字眼嗎?班導師突然又跑去找她的麻煩嗎?還是又被同學惡作劇關在廁所了?她的書包被藏起來了嗎?難道是失蹤的王八蛋突然回來找她麻煩嗎? 五十三歲的老林群智從十七歲的自己臉上,看見了稚嫩的愛情。

     “這三十六年來,你後悔了嗎?”站在馬路邊的老林群智喃喃自語。

     這個問題,自己問了自己無數次。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堅定的否認。

     這個問題,就如同許許多多人聽到的問題一樣。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放棄醫學院,去讀你喜歡的數學系嗎?”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選擇現在的老婆,不與你的初戀情人複合嗎?”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頂撞上司從大公司離職,到夜市賣鹵味嗎?”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選擇把小孩送出國,他很有成就卻與你疏離嗎?” 答案當然都是,我不會後悔。

    如果可以重來,我一樣會做相同的決定。

     ——反正不可能真正有機會改變,當然要死撐。

     要面子,也要安慰自己。

     但如果,真的有那種改變的機會呢? 看着十七歲的自己不斷張望,焦切瞎猜的模樣,老林群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懼。

     呼吸困難,心跳得好快,連腳底也滲出了冷汗。

     那孩子會知道, 渴望着一場普通人生的自己, 即将變得一點也不普通了嗎? 五分鐘過後,那孩子會拿着一把美工刀,呆呆地看着不斷噴出鮮血的喉嚨。

     終其一生那孩子都在逃亡,也得逃亡,在流浪中度過所有的歲月。

     他不可能有踏實的夢想。

    沒有職業沒有身分。

    他不會擁有家庭。

    他沒有交過朋友。

    他不會養狗。

    他沒有上過電影院。

    他沒有考過駕照。

     三十六年來隻是不斷的出發不斷的折返,忍受酷熱忍受極寒忍受疾病忍受饑餓忍受迷路忍受猛獸忍受戰火忍受貧窮忍受寂寞忍受空洞忍受自己心愛的女神變成人人買騎的娼妓。

     說不定,他也是那些嘴巴說不後悔、但機會一來還是想改變的那種人。

    所謂的“為女神尋找人生的意義”,不過是絕望透頂的人生自我安慰的一種“說法”。

     如果把選擇的權力交給那孩子,告訴那個急得快哭出來的他……他回到四樓教室之後會看到什麼畫面、畫面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那孩子真的願意重蹈覆轍,照樣從那王八蛋的背後割下那一刀嗎? 不,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那怯懦的孩子不會。

     起先一開始隻是單純沖動,剩餘的行動則是……不得不的愛? 自己對女神的愛,隻是一場不得不的無限放大? 現在的自己,站在因果的分水嶺上。

     隻要走過去,拍拍那孩子的肩膀。

     即使隻有一點點的時間差,便會微妙地阻止那孩子折返四樓的教室。

     這樣一來,不成因果,現在的自己會立刻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

     握拳。

     緊緊握拳。

     女神的能力與自己的命運,聯手将他帶到這個絕佳的分水嶺。

     絕對,絕對不是要叫他放棄的。

     “對不起。

    ” 老淚縱橫的背包客,站在馬路邊看着彷徨失措的小高中生踱步徘徊。

     終于,那孩子跑返了校園。

     短短十分鐘後,老群智拖着悲傷的腳步,走進充滿罪惡感的老校園。

    慢慢拾階向上,來到了四樓鮮血淋漓的教室。

    推開忘了反鎖的門。

     那孩子,不見了。

     一個不曉得名字的王八蛋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講台上,退去高中制服的小女神正在凝視着自己血淋淋的陰部,滿臉的困惑與思索,她不清楚自己的人生是否也正失控中。

     一擡頭,小女神見到全身裝備的老群智站在教室正中央,她稚嫩的身子震了好大一下,完全被這個陌生的闖入者吓傻了。

     “女神……” 老群智單膝跪地:“那孩子不是不見了,隻是老了。

    ” 小女神全身僵硬的看着老群智。

    保持着不讓人歇斯底裡尖叫的距離,老群智溫柔的看着小女神。

    也讓小女神仔細的看着自己、用愛的凝視撥開一層又一層的皺紋與一條條的白發,看清楚藏在歲月底下的臉龐有多麼的熟悉。

    隻是深深藏着,但從未被埋葬。

     小女神看得呆了。

     老群智的淚水順着崎岖蜿蜒的皺紋,滴落下地。

     這一天,自己自顧撲向了命運。

     這一天,女神選擇了自己。

     “我不懂。

    ”小女神定下心。

     “你不必懂。

    ”老群智哭着,也笑着:“現在的我還沒有消失,意味着你即使見了現在的我,也不會放棄你的計劃。

    這樣就夠了。

    ” 小女神點點頭,似懂非懂地走近老群智。

     “依照約定,告訴我,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裡?” 小女神蹲在老群智面前,撫摸着她年邁的勇士。

     “三十六年來我去了無數個地方,經曆無數次的劫難,剛剛還度過了最困難的一關。

    ” 老群智感受着小女神十指的溫度,一股激動再度湧現:“此後的三十六年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讓我與你重逢。

    ” 來自三十六年後的眼淚流進了小女神的掌心。

     小女神歎息。

     “一切的意義,就是與我再次重逢嗎?” 小女神捧着老群智的眼淚,全身蜷縮:“我不知道。

    ” “今天的重逢,就是為了即刻的出發。

    ” 抗拒了改變的契機,此刻的老群智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有預感,下一次的出發将會帶來最後的答案。

    女神,我得再次借用你的能力。

    ” 一樣的場景,不一樣的結合。

     出發在即,小女神迎接着老群智最後的沖刺。

     “告訴我,未來的我會怎樣?我會得到幸福嗎?” 小女神緊緊擁抱着她老去的勇士。

     該告訴她嗎?告訴她真話,會帶來因果的颠倒毀滅嗎? 老群智憐惜地捧着她溫熱的臉。

     “你會成為一個,讓我很幸福的女神。

    ” 10 “呼!” 赫然睜開眼睛。

    一手拉着微型噴射降落的鈕掣,一手摟着不存在的香肩。

     迎接他的是幾雙困惑近乎呆滞的眼神,與一張又一張合不攏的嘴。

     看着鏡子中的中獎,滿臉胡渣,風塵仆仆,還露了一隻鳥。

     等等……鏡子? “色狼!” 此起彼落的尖叫聲,讓老群智趕緊将褲子拉起來,一邊慌張地打量四周。

     哪裡? 何時? 熟悉又濃郁的香味,老舊的陳設,不斷借鏡子無限延伸出去的空間。

    這裡是理發院。

     有點熟悉的場景,依稀是小時候常來剪頭發的地方。

     正在剪頭發和與看電視的理發阿姨對着忽然出現在座位上的老群智大叫,而一個同樣坐在鏡子前的小孩哇哇大哭,耳根流血。

    一個理發阿姨趕緊放下手中染血的剪刀,手忙腳亂地幫哭鬧的小孩止血。

     老群智狼狽至極地從座位上跳下,因裝備太重失去平衡還摔了一跤,一股模糊到嚴重變形的“記憶”随着那一摔在腦袋的最角落蔓生了出來。

    還跪在地上的他,直覺地摸了摸右邊耳朵……果然有一個微微鼓起的小疤痕。

     “你?” 老群智看向那又哭又鬧的小孩。

     那小鬼,就是不曉得幾十前的自己吧? 來不及迷惘與感動了,一支掃帚重重砸向老群智的頭,砸得他眼前一黑。

     “你從哪裡來的!變态!” 拿着掃帚的年輕女孩好像剛剛哭過,兩隻眼睛紅紅腫腫,卻相當兇悍:“出去!不然我要報警了!” 老群智吃痛,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童年記憶中的老理發店前,瞥眼看見店櫃台桌上放了一張過時的五百塊錢,幹脆一把搶過再奪門而出。

     “小偷!” “是強盜!” “不要追了他是變态!乖……不哭不哭喔……” 仿佛凝視着這不速之客的背影,理發店裡的小電視機播放着新聞旁白注解: “中華職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發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調處約談王光熙、廖敏雄、曾貴章、褚志遠、李聰富裕、陳執信、謝奇勳、黃俊傑、邱啟成等九名時報鷹球員,經檢方複訊後,谕令以五萬交保,對于黑首介入比賽的細節,檢方下搜集幫派分子收買或恐吓球員等相關證據,而居間行賄的白手套……” 11 身上都是來自未來的美金,當然沒有準備在這個年代的台灣可以用的鈔票。

    幸好剛剛靈機一動随手搶了那一張五百塊錢,才讓老群智在街尾文具店旁的臭豆腐攤飽食了一番。

     連着嗑了兩盤加了酸冷泡菜的臭豆腐,搭配着充滿與酸菜香氣的豬血湯,吃着吃着,連習慣幹糧的舌頭都感動得快流淚了。

     “老闆,再來一碗豬血湯好了,想說五百塊不好找嘛。

    ” “好好好,等一下!” 這一間混賣豬血湯的臭豆腐攤是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的小吃攤,常常在放學時吵着爸爸說想吃,偶爾還會自己存零用錢過來大快朵頤,卻在上了國中以後就消失不見了,有人說攤販生病了,有人說是攤販的兒子學成歸國,把攤販老闆接去過好日子了。

     萬萬沒想到,能在這裡再一次吃到這令人懷念的滋味。

     肚子飽了,情緒也沒有那麼激動了,老群智開始有餘力思考現在是什麼情況。

    剛剛坐下時刻意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了老闆,現在是哪一個年份,老闆用很古怪的表情說,現在是西元一九九七年。

     換算起來,剛剛坐在理發店被剪到耳朵嚎啕大哭的自己,是八歲。

    約莫國小二年級的年紀。

    這個時間沒去學校上課,顯然的是上午班。

    有時候下午媽媽的确會拿錢叫他自己去剪頭發、順便買幾卷衛生紙跟拜拜要用的水果回家,所謂的零用錢,就是在自己理所當然扣押起店家找的零錢一點一點積累下來的。

     八歲的自己啊…… 還以為會是比上一次的出發更艱巨的狀況,但自己完全不清楚,除了剛剛挨的那一下掃帚有點疼外,有什麼稱得上是“艱巨”呢? “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義。

    ” 老群智複述着女神不斷思考的那一句話,眉頭緊鎖。

     一九九七年的今天,是什麼日子? “出發”後抵達的地點總是超乎尋常的無規律,勉強說起來,也隻有經期的出血量與地點的遠近有正相關,但也不是永遠都是這樣,有一次就出發到了很近的菲律賓棉蘭老河的原始叢林裡。

    然而最近兩次的時間大跨越,看似無規律,可在裡頭“命運獨特的呼吸”迎接浮現出一種迹象…… 每一次跨越時間的出發,抵達時一定會出現在另一個自己的附近。

     第一次是穿越二十二年的時間,相遇在冰天雪地的北極,萬年大冰層上。

    遇見三十一歲的自己。

     第二次是穿越一十四年的時間,相遇在充滿憤怒的學校,曆史轉折點上。

     第三次,這一次。

     逆向穿越了九年的光陰,同樣遇見了自己。

     八歲的自己,坐在一間小小的昏暗理發店椅子上,哭着嚷着叫着耳朵好痛。

     “快點想……快點想出來……現在我應該做什麼事情?還是………” 拿着湯匙,老群智看着見底了的豬血湯苦思,喃喃:“還是什麼事情都别做?不可能吧,難道去找女神……不,我八歲,現在女神也才八歲啊,現在的她還沒領略出發的能力……” 多年前女神跟他躺在廉價賓館聊天的時候,明确告訴他,他的傳送能力是在十七歲那年,為了要對抗強暴她的王八蛋而在無意識中啟動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命運要将他帶到這個混沌不明的久遠年代呢? 難道…… 老群智一陣頭皮發麻。

     “該不會,這一次的任務……是要我煎熬九年,等到女神滿足能力的條件時再進行想一階段的出發吧!九年?要我等九年!” 等等。

     等到女神滿足能力的條件? “女神的确是在十七歲的時候正式擁有傳送能力的,但?” 老群智忽地緊握湯匙,好像想到了某個重要的環節:“說起來,那不過是女神擁有完整傳送能力的時間點,但促成女神擁有這種能力的條件,說不定不止一個?我被傳送到這個年代,跟女神擁有時間能力的條件有沒有關系?” 一定得搞清楚這個年代的特殊意義。

     所以還是得找到女神,跟他聊聊總比自己在這裡瞎猜的好。

    即使是一個年僅八歲的小小女神。

     不過年僅八歲的女神就讀哪一間國小呢? 并不是沒有印象,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到底是哪一間國小呢……一間一間問的話也太沒效率。

    “老群智苦惱。

     隔壁桌的客人起身付賬時,老群智看見綠色的塑料盤子下壓着幾張報紙。

     他伸手将沾了湯水的報紙抽了過來,認真研究起昨天台灣發生了什麼事。

    讀着,看着,苦苦聯想着,除了職棒假球醜聞案的篇幅比較大之外,好像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足以讓他想起來這個年代具有什麼特殊意義足以和八歲的女神串聯起來。

     視線重新聞版面掃來掃去,最終停在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