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母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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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無知。

    他母親會知道他的一切,而他隻知道她愛他,愛他的父親,以及她長得很美,這使他感到很抑郁。

    别人還有一點大戰的經曆,差不多人人如此,他連這個都沒有:他的幼稚和愚昧使他在自己眼中變得渺小了。

     那天晚上,他從卧室的涼台上凝望着城中的屋頂——那就象嵌上黑玉、象牙和黃金的蜂窩;事後,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傾聽着鐘動更移時哨兵的呼喚,一面在腦子裡吟成下面這些詩句: 深夜裡的呼聲!沉睡着的古老的西班牙城市, 在它晰白的星光下看去是那樣黑漆漆地! 清澈而纏綿的聲音,它訴說些什麼悲痛? 是否那巡夜夫,講着他太平無事的古話? 還是個築路人,向明月振起他的歌喉? 不,是一個孤單客在哭訴自己的情懷, 是他在叫喚,“要多久?” 他覺得“孤單”兩個字太平淡,不夠滿意,但是“孤伶”又太過頭了,此外再也想不出兩音的字眼能用得上的。

    詩寫成時已經兩點過了,再拿來自個兒哼上二三十遍,一直過了三點方才睡去。

    第二天,他把詩抄出來,夾在寫給芙蕾的一封信裡;他總要把信寫好方才下樓,這樣就可以心無挂礙地陪他的母親說笑了。

     就在同一天快近中午的時候,他在自己旅館的瓦頂平台上,感到後腦忽然隐隐的一陣子痛,眼睛裡有種怪感覺,人要作嘔。

    這是太陽和他太親熱了,中了暑。

    往後的三天全在半昏迷中度過,除掉前額上的冰塊和他母親的微笑外,他對什麼都隻有一種遲鈍的、痛楚的冷淡感覺。

    他母親從不離開房間一步,總是靜悄悄地守護着他,在喬恩的眼中簡直象個天使。

    可是有時候他會極端自傷,并且希望芙蕾能看見他。

    有幾次他痛苦地想象自己和她、和塵世永訣。

    他甚至拟了一個由他母親轉給芙蕾的遺言——可憐的母親啊!她一直到死都會懊悔不該分開他們!可是他也很快看出現在他可以借口回家了。

     每天傍晚時會傳來一連串的鐘聲——一串跌宕的丁當聲從下面城市裡升起來,然後又一個個落了下去。

    他聽到第四天傍晚時,忽然說道:“媽,我想回英國去,這兒太陽太厲害了。

    ” “好的,親愛的。

    等你能夠上路時,就走。

    ”立刻他覺得自己好過了些——但也卑鄙了些。

     他們是在出來五個星期之後啟程返國的。

    喬恩的頭腦已經恢複原來那樣的清醒,可是他母親還要在他帽子裡縫上許多層黃絲綢子,逼着他非戴不可,而且走路總是揀蔭處走。

    由于母子間長時期的小心翼翼已告結束,他愈來愈弄不清她有否看出自己急于趕回去會面的也就是她要使他離開的那個人。

    在馬德裡換車,倒楣要待上一天,自然再到大美術館去看看。

    這一次在他那張戈雅女子前面,喬恩特别裝出不經意的樣子。

    現在要回到芙蕾身邊去了,少端詳一點也不妨。

    倒是他母親逗留在這張畫前面說: “這女孩子的臉蛋和身條真愛人。

    ” 喬恩聽了很不自在。

    她是不是理會了呢?可是他又一次覺得自己在涵養和機智上都不是她的對手。

    她能夠以一種超感覺的方式知道他的思想脈搏;這裡的秘密他至今還沒有探出;她本能地知道他盼望什麼,擔心什麼,希企什麼。

    這使他感到極度的不安和内疚,因為他和多數的男孩子不同,有一個良心。

    他巴不得她坦坦白白談出來,他簡直希望來一個公開鬥争。

    但是兩者都沒有實現,兩個人就這樣平平穩穩地、默默無言地一路北返。

    他就這樣第一次懂得女人在耐性上比男人強得多。

    在巴黎又得耽擱一天,弄得喬恩很不開心,因為一天變成了兩天,由于要跟一家服裝店打交道;他母親穿什麼衣服都那樣美,打扮做什麼?這次旅行最快樂的時刻是在他踏上開往富爾克斯敦渡船的時候。

     他母親站在船舷欄杆旁邊,和他攙着胳臂,說道: “恐怕你玩得并不怎樣開心呢,喬恩。

    不過你對我很體貼。

    ” 喬恩勒一下她的胳臂。

     “說哪裡話,我玩得非常開心——隻是最近頭不大好罷了。

    ” 現在到了旅行的終點,他的确感到過去幾個星期有一種魅力,一種痛苦的快感,就象他努力在那些寫深夜呼聲的詩句裡所要表現的那樣;也就是他孩提時一面貪聽母親彈蕭邦一面想要哭的那種心境。

    他弄不懂為什麼自己不能象她跟自己講的那樣,随便地跟她說: “你對我很體貼。

    ”怪啊——他就是不能這樣親熱自然!他接上的一句話是:“恐怕我們要暈船了。

    ” 果然說中了,到達倫敦時,兩個人都相當虛弱;就這樣出國玩了六個星期零兩天,對于那件一直盤踞在各人心裡的事情,一個字也沒有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