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有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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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咋,又做夢了?&rdquo 老頭子這麼一問,她又不知自己該說什麼了,隻是想哭,于是她就哽哽地說: &ldquo老頭子,我對不住你,這麼多年也沒給咱生養個孩子。

    &rdquo &ldquo唉,說那些幹啥,這咋能怪你。

    &rdquo 多少年了,他們一直在生不生孩子的問題上說來說去。

     在他們還算年輕的時候,他們共同努力過,結果都失敗了。

    是那片該死的叢林造成了他們今天這種結局。

     &ldquo怪誰呢,這能怪誰呢?&rdquo他總是這麼安慰她。

     她覺得對不住他,對不起自己,想一想就又哭,哭來哭去的。

     他就說:&ldquo你看你,跟個小姑娘似的,咋就那麼多的眼淚呢。

    &rdquo 她聽了這話忍着,卻忍不住,眼淚止不住,不住地往下流。

    她也不知自己咋就有那麼多的眼淚,流了這麼多年,仍是流不完。

     &ldquo昨晚我夢見老林子裡開滿了花,一串一串的,還有許多果子,吃也吃不完。

    &rdquo高吉龍這麼說。

     &ldquo你别瞎琢磨了,要睡就踏踏實實地睡,咱們都這把年紀了,比不得年輕的時候了。

    &rdquo她這麼勸慰着。

     &ldquo其實,我也不想瞎琢磨,可老是管不住自己。

    &rdquo &ldquo唉,&mdash&mdash&rdquo她又歎了口氣。

     接下來,兩人就許久沒有話說,他們目光一飄一飄地去望墓地上那群飄來飛去的螢火蟲。

     &ldquo我一看見這些墳吧,就想起了他們。

    &rdquo高吉龍這麼說。

     她知道,他說的&ldquo他們&rdquo指的是那些人。

     他們,他們,還都好麼? &ldquo收音機裡說,少帥要回老家來看看,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回來。

    &rdquo他喃喃着。

     她想起來,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兩個人躺在炕上聽收音機,收音機裡的确說;少帥要回來看一看。

     那一夜,她發現他整夜都沒睡好,翻來覆去的,折騰了一夜。

     他又想起在少帥身邊時的歲月。

     &ldquo你說要是當年東北軍不去關内會咋樣?&rdquo她這麼問。

     他悶着頭不語,&ldquo叭嗒、叭嗒&rdquo地在吸煙。

    半晌,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

     她就不語了,又試探着問: &ldquo要不,就回去歇吧?&rdquo 他不動,也不語,仍&ldquo叭嗒叭嗒&rdquo地在吸煙。

    吸了一氣,又吸了一氣。

     &ldquo歇就歇吧。

    &rdquo 他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發現她坐在那沒動。

     她向他伸出手說:&ldquo老頭子,拉我一把,咋就站不起來哩。

    &rdquo 他走過來,攙了她一把,兩個人絆絆磕磕地向屋裡走去。

     &ldquo見鬼了,我一閉上眼就想起那片林子。

    &rdquo他們躺下後,他這麼說。

     &ldquo唉&mdash&mdash&rdquo她歎了聲,很無力。

     他終于睡着了,結果又一次夢見了&ldquo他們&rdquo還有那片林子,林子遮天掩日,沒有盡頭。

     很快,他就醒了,睜開眼睛,窗外西天的北鬥星正映人他的眼簾,當年,他們就是看見了它,才找到了北方的,他們一路向北走來,結果就走到了今天。

     此時,他望着北鬥星鼻子有些酸,眼窩子也有些熱。

     他恨恨地想:這是咋了,自己咋跟個娘兒們似的。

     結果,他還是沒能忍住自己的眼淚,他怕她看見,用被子蒙住了頭,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開了。

     半晌,他又睡着了,這次他又夢見了自己年輕那會,仍是在叢林裡,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幾乎是在牽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小小的,攥在他的手裡,那麼軟那麼柔。

    那時,他好像一點也沒體會到這些,現在他才有了體會,在夢裡體會了一次那時的一切,多麼美好哇。

    他笑了,在夢裡笑出了聲。

     又是一天早晨,他醒了,見身邊的她沒有動靜,他先披衣坐了起來。

     他說:&ldquo該起了,吃過飯,咱還要鋤草呢。

    &rdquo 他這麼說過了,見她依然沒有動靜,他瞅了她一眼,看見她仍睡着,臉上挂着少見的笑,他不忍心打擾她的好夢,獨自輕手輕腳地起了炕,等到他做好飯時,她仍沒起來,仍是那麼笑着。

     他說:&ldquo你笑啥咧&mdash&mdash&rdquo 說完去拍她的額頭,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他叫了一聲,便僵僵地立在了那裡。

     她去了,她在夢中去了,她是微笑着離他而去的,她在夢中夢見了什麼,他真想問問她。

    他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伏下頭,嗚嗚地哭泣起來。

    他這次哭得很痛快,也沒有責備自己,她去了,沒有人能夠看見他娘兒們似的哭泣。

     她真的去了。

     她伴着他走出了叢林。

     她伴着他走過了怒江。

     她伴着他走過山海關。

     她伴着他度地了許多個春夏秋冬。

     她伴着他一直到老。

     &hellip&hellip 她離開了他。

     他為這一切哭泣着。

     六 又是一個下雪的季節。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着,白了墓地,白了這一方世界。

     他一大早就起來了,提着掃把在掃着這片墓地。

     &ldquo沙沙&mdash&mdash&rdquo &ldquo沙沙&mdash&mdash&rdquo 墓地一點點地顯露出來,很快又被飄舞的雪花覆蓋了,他仍在不停地掃着。

     &ldquo沙沙&mdash&mdash&rdquo &ldquo沙沙&mdash&mdash&rdquo 他一邊掃一邊自言自語:&ldquo你說我咋就老做夢哩,咋就走不出那個夢哩。

    &rdquo。

     他這麼說過了,聽見沒人回答,他清醒了過來,呆呆地伫立在那裡,突然,眼淚就流了下來。

     半晌,他又在掃。

     &ldquo沙沙&mdash&mdash&rdquo &ldquo沙沙&mdash&mdash&rdquo 一聲又一聲。

     他的背更駝了,腰更彎了,雪落滿了他的身上,厚厚的,沉沉的。

     &ldquo這雪,咋就下個沒完沒了呢。

    &rdquo 一股風把他剛說出的話吹散了,随着雪花零零散散地飄向了墓地。

     後來,他就坐了下來,伴着墓地,伴着白雪。

     他的目光從一個又一個墓上掃過,一個又一個。

    這麼多年了,他不知望過多少遍了,他對它們傾訴過,傾訴過那片叢林,說過留在叢林裡的弟兄,多少年過去了,他一直在說着,在心裡說着。

     昨夜,他做了一夜的夢,夢當然離不開那片叢林,李雙林、牛大奎、童班副、劉二娃、姜小子&hellip&hellip他們一個又一個向他走來。

    他們圍住他說:&ldquo回家吧,營長,你帶我們回家吧。

    &rdquo 他們還說:&ldquo我們在這裡水土不服哩。

    &rdquo 他們又說:&ldquo我們想家哩,想家鄉的雪,想家鄉的雨,想家鄉的春夏秋冬。

    &rdquo 後來他的夢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都離開了他,他再也看不見他們了,但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ldquo營長,你不管我們了?&rdquo &ldquo營長,我們一直向北走,咋就走不到頭呢?&rdquo &ldquo營長,我們餓呀&mdash&mdash&rdquo &ldquo營長,我們實在走不動了。

    &rdquo &ldquo營長,我們想家呀&mdash&mdash&rdquo&mdash&mdash 他聽着他們的一聲聲呼喊,他哭了,很起勁地哭,哭着哭着就把自己哭醒了。

     醒來之後,夢境裡的一切,依仍在眼前浮現,仿佛他仍在叢林中,仍在夢中。

     雪下着,紛紛揚揚的。

     他坐在墓地裡,他已成了一個雪人。

     他眼前的叢林依然清晰可見,眼前飄舞的不是雪,而是無邊無際的叢林,一支踉跄的隊伍,行走在叢林裡,他們在向北方走,一直走向北方。

     北方是他們的家園。

     北方是他們的歸宿。

     他走在弟兄們的中間,他們一直在向北。

     雪飄着,下着,紛紛揚揚的。

     他坐在雪中,成了一尊雕像,他在白雪中永恒地守望着,他在等待弟兄們的靈魂走進故鄉的風雪裡。

     雪就越下越大了,這是弟兄們的靈魂麼? 這是弟兄們的哭泣麼? 這是弟兄們思鄉的歌謠麼? 這是故鄉的雪呀。

     雪落在北方,靜靜的,悄悄的。

     &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