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求新學三大洲環遊 論時局兩名士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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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牛雖瘠,偾于豚上,其畏不死&rsquo,恐怕他也不是容易便扯起那一片降幡的。

    兄弟,不看意大利、匈加利的故事嗎?他們經過多少次磨折才能做成呢?到底匈加利還是得回憲法,便自罷手。

    意大利也仗着外交奇妙手段,除些兒功虧一篑。

    何況今日中國有事,不是和一國政府做敵手,還是和許多國政府做敵手,這艱難比他們自然更過數倍了。

    萬一擾亂一起,政府不能平定,轉請各國代剿;或者外國不等政府照會,便徑行代剿起來,這都是意中事哩。

    到那時候,這瓜分便認真實行了,卻不是救國志士倒變成了亡國罪魁麼?(可畏!可畏!)況且木單如此,就是各省紛紛并起,那各省人的感情的利益總是不能一緻的,少不免自己争競起來,這越發鹬蚌相持,漁人獲利,外國乘勢誘脅,那瓜分政策更是行所無事。

    英國滅印度不是就用着這個法兒嗎? 兄弟,我們還要計出萬全,免叫反對黨引為口實才好。

    &rdquo 李君道:(駁論第四十一。

    )&ldquo哥哥所言,我也細細想過多次,但我的政策,全是俗話說的,死馬當活馬醫!因為我中國瓜分的局面,并不是在将來,并不是在今日,卻是幾年前已經定了局了,現在外國不過面子上沒有撕破我們這面國旗,沒有倒踹我們這張寶座,其實一國的主權,那裡還有一分一厘在本國手上來?哥哥說革命怕惹起瓜分,難道不革命這瓜分就能免嗎?(沉痛之極。

    )哥哥,你看現在的強國,那一個不是靠着民族自立的精神,才能夠建設起來?怎麼叫做自立呢?就是認清楚這個天賦權利,絲毫不受别人壓制便是了。

    但凡一個人,若是張三壓制他,他受得住的,便是換過李四,換過黃五來壓制他,他也是甘心忍受了。

    哥哥,你不看見《因明集》裡頭有一首叫做《奴才好》的古樂府麼,說道: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内政與外交,大家鼓裡且睡覺。

    古人有句常言道:臣當忠,子當孝,大家切勿胡亂鬧。

    滿洲入關二百年,我的奴才做慣了。

    他的江山他的财,他要分人聽他好。

    轉瞬洋人來,依舊要奴才。

    他開礦産我作工,他開洋行我細崽。

    他要招兵我去當,他要通事我也會。

    内地還有甲必丹,收賦治獄榮巍危滿奴作了作洋奴,奴性相傳入腦胚。

    父诏兄勉說忠孝,此是忠孝他莫為。

    什麼流血與革命,什麼自由與均财!狂悖都能害性命,倔強那肯就範圍,我輩奴仆當戒之,福澤所關慎所歸。

    大金、大元、大清朝,主人國号已屢改。

    何況大英、大法、大日本,換個國号任便戴。

    奴才好,奴才樂,世有強者我便服。

     三分刁黠七分媚,世事何者為龊龌,料理乾坤世有人,坐閱風雲多反覆。

    滅種覆族事遙遙,此事解人幾難索。

     堪笑維新諸少年,甘赴湯火蹈鼎镬。

    達官震怒外人愁,身死名敗相繼仆。

    但識争回自主權,豈知已非求己學。

     奴才好,奴才樂,奴才到處皆為家,何必保種與保國。

     哥哥,這首樂府雖然有些毒罵得太過分,但看現在舉國的人心,有幾個不是恁麼着呢?(大家想想:這首樂府罵着我沒有?)外患既已恁般兇橫,内力又是這樣腐敗,我中國前途,豈不是打落十八層阿鼻地獄,永遠沒有出頭日子嗎?我今有一個比喻。

    譬如良家婦女,若有人去調戲他,強污他,他一定拼命力拒,甯可沒了身子,再不肯受這個恥辱;若是迎新送舊慣了的娼妓,他還管這些嗎?什麼人做不得他的情人!你看聯軍人京,家家插順民旗,處處送德政傘,豈不都是這奴性的本相嗎?我實是看定了這個宗旨,若想要我同胞國民将來不肯受外國人壓制,一定要叫他現在不肯受官吏壓制才好。

    (眉批:凡人皆有兩種生命:一曰軀殼之生命,二曰意欲之生命。

    意欲之生命即自由權是也。

    《春秋繁露》雲:蒙大辱以生者,毋甯死。

     即是此意,若沒有了意欲之生命,則人與禽獸何擇焉?)但提到壓制兩個字,便要像千金小姐被人點污了他的清白一般,覺得更不可以立于天地,本國官吏的壓制尚且不肯受,外人還敢惹他一惹嗎?若能一國人有這種思想,任憑他夕蔔國有千百個亞曆山大,千百個該撤,千百個拿破侖,也不能瓜分中國,就使瓜分了,也終須要恢複過來。

    哥哥,依着你的政策,一樣的也難免瓜分,我這筆後路預備文章豈是可以少得的麼?至于你講至各省紛立,向志相攻的話,若是這樣的人,也不算愛國志士了。

    (志士聽者。

    )找想但是肯舍着身,拼着命出來做事的,何至如是,這倒可以不必過慮罷!&rdquo 黃君道:(駁論第四十二。

    )&ldquo你這後路預備的話,原來是少不得的,隻是發議論要有個分寸罷了。

    至講到志士分争這件事,兄弟你料一定沒有,這卻是你太真心了。

    據我聽說,現在内地志士一點兒事情沒做出來,卻已經分了許多黨派,他們的笑話,我也沒有恁麼多閑氣去講他。

    隻是中國革命,将來若靠着這一群人,後事還堪設想嗎?(志士聽者。

    )就是不算這群人,但是許多人聚在一處,那意見一定是不能全同的。

    兄弟,你想意大利建國三傑,能說他三個人的愛國心有一個不光明正大麼?他們還是各有各的意見,不能相同哩!所以當那破壞建設過渡時代,最要緊麼,是統一秩序。

    若沒有統一秩序的精神,莫說要建設建設不來,使是要破壞也破壞不到。

    (眉批:此數語是通篇最大關鍵,到此方點出。

    真有&ldquo群山萬壑赴荊門之勢。

    )兄弟啊!你說要革命,這可是你自己一個人可以革得來的麼? 一定是靠着許多人,聯着手去做,這卻除了國民教育之外,還有甚麼别樣速成的妙法兒呢?講到國民教育,自然是要拿着你那自立精神四個字做宗旨了。

    既已這種教育工夫做到圓滿,那對外思想自然發達,外人自然不能侵入,就是專制政體也要不攻而自破了。

    兄弟,這民權兩個字不是從紙上口頭可以得來,一定要一國人民都有可以享受民權、保持民權的資格,這才能夠安穩到手的。

    你幾曾見沒有政治思想的國民可以得民權?又幾曾見已有政治思想的人不能得民權呢?這民權固然不是君主官吏可以讓來給他,亦不是三兩個英雄豪傑可以搶來給他的,總要他自己去想,自己去求,既然會想會求,也終沒有不得到手的哩。

    (眉批: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

    孟子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

    求在我者也。

    萬事皆然。

    而民權其一端也。

    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

    民權若是由外力得來,雖有亦烏足貴哉?)你看英國最著名的&lsquo權利請願&rsquo,豈不是由五十多萬人聯名公禀得來嗎?(英王查理士第一時事。

    )英國廢&lsquo谷物條例&rsquo,豈不是由三百多萬人呈詞力争得來嗎?(十九世紀初年事。

    )将來民智大開,這些事自然是少不免的,難道還怕這專制政體永遠存在中國不成?中國若能到這個田地,你和我也夠心足了,這便是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亦叫做無血的破壞。

    好兄弟,我實告訴你罷,現在的民德、民智、民力、不但不可以和他講革命,就是你天天講,天大跳,這革命也是萬不能做到的。

    若到那民德、民智、民力可以講革命,可以做革命的時候,這又何必更要革命呢?兄弟,你再想想。

    &rdquo(眉批:講到這裡,甚麼人都要服了。

    卻是李爺爺還要有他的議論。

    )李君沉吟一會,便連歎幾口氣道:(駁論第四十三。

    )&ldquo哥哥,你說到現在中國人連可以談革命的資格都沒有,這句話我倒服了,但叫我不禁替中國前途痛哭一常雖如此說,萬不能因他沒有便灰了心。

    就是哥哥所講的君主立憲主義,今日中國人還不是連立憲國民的資格都沒有,難道哥哥便好灰心麼? 找總是拿十年、二十年工夫,自己去實驗過一回,才了得我的心願。

    我再有一句話告訴哥哥,今日做革命成者不能,講革命也是必要的。

    哥哥你看現世各國君主立憲政體,那一國不是當革命議論最猖狂的時候才能成就起來?這也有個緣故。

    因為君主立憲是個折中調和的政策,凡天下事必須有兩邊反對黨旗鼓相當,争到激烈盡頭,這才能折中調和他。

    若是這邊有絕大的威權,那邊無絲毫的力量,這調和的話還說得進去嗎?所以兄弟以為,我們将來的目的不管他在共和還是在立憲,總之革命議論、革命思想在現時國中是萬不可少的。

    哥哥,我從前讀意大利建國史,也常想着,意大利若沒有加富爾,自然不能成功,若單有加富爾,沒有瑪志尼,恐怕亦到這會還難得出頭日子呢! 我們雖不敢自比古來豪傑,但這國民責任也不可以放棄。

    今日加富爾、瑪志尼兩人,我們是總要學一個的,(眉批:讀者諸君要學那一位,這總要學一位的。

    不然便是放棄國民實任。

    )又斷不能兼學兩個的。

    我自問聰明才力,要學加富爾萬學不來,我還是拿着那&lsquo少年意大利&rsquo的宗旨去做一番罷!哥哥以為何如呢?&rdquo 黃君道:(結論。

    )&ldquo講到實行,自然是有許多方法曲折,至于預備工夫,那裡還有第二條路不成?今日我們總是設法聯絡一國的志士,操練一國的國民,等到做事之時,也隻好臨機應變做去,但非萬不得已,總不輕容易向那破壞一條路走罷了。

     &rdquo李君也點頭道是。

    講到這裡,但聽得樹鴉亂啼,窗隙微白,黃君道:&ldquo差不多要天亮了,咱們還是假寐片時罷。

    &rdquo于是兩人睡下不表。

     孔老先生将這場絕大的駁論念完,便着實贊歎一番道:諸君,你看從前維新老輩的思想議論氣魄,怎麼不叫人五體投地呢!(我真要五體投地了。

    )這場駁論,一直重疊到四十幾回,句句都是洞切當日的時勢,原本最确的學理,旗鼓相當,沒有一字是強詞奪理的。

    (眉批:值得自己誇獎幾句。

    )不單是中國向來未曾有過,就在英、美各國言論最自由的議院,恐怕他們的辯才還要讓幾分哩。

    我們今日聽他這些話,雖像是無謂陳言,(著者欲以陳言二字解嘲乎?)但有一件事是我們最要取法的。

    你看黃、李二傑的交情,他們同省,同府,同縣,同裡,同師,同學,同遊,真好像鹣鹣比目,兩人便異形同魂一樣。

     卻是講到公事,意見不同,便絲毫不肯讓步,自己信得過的宗旨,便是雷霆霹靂向他頭上盤旋,也不肯枉口說個不字兒。

    (眉批:英國人最有這種風度。

    往往兩人在議院中對駁到面紅耳赤,一出院門卻又握手同遊,異常親熱。

    皆由公事私事之界限分得清楚也。

    )這些勇氣是尋常人學得到的嗎?他公事上雖争辯到這樣,至于講到私情,還是相親相愛,從沒有因着意見,傷到一點兒交情。

    近來小學教科書裡頭不是都有&ldquo黃李聯床&rdquo一條,講他們兩人的交誼,拿來教那小孩子待朋友的榜樣嗎? 諸君啊!你們若是要崇拜二傑,便請從這些地方着實崇拜起來,模範起來,我中國前途也就日進月上的了。

    衆大拍掌。

    (第二次講義完)看官,孔老先生這回講義,足足講了兩個多時辰,他的口也講于了,聽衆的耳也聽倦了,就是我們速記人的手,也寫疲了,諒來看小說的人眼也看花了。

    卻是黃、李兩君發這段議論的時候,孔老先生并不在旁,他怎麼會知道呢?又加何能夠全文背誦一字不遺呢?原來毅伯先生遊學時候,也曾著得一部筆記叫做《乘風紀行》,這段議論全載在那部筆記第四卷裡頭。

     (眉批:餘霞成绮。

    )那日孔老先生演說,就拿着這部筆記朗讀,不過将他的文言變成俗話,這是我執筆人親眼看見的。

    至于以後有甚麼事情,我也不能知道,等禮拜六再講時,錄出奉報罷。

     總批: 拿着一個問題,引着一條直線,駁來駁去,彼此往複到四十四次,合成一萬六千餘言,文章能事,至是而極。

    中國前此惟《鹽鐵論》一書,稍有此種體段。

     但彼書往往不跟着本題,動辄支橫到别處,此篇卻是始終跟定一個主腦,絕無枝蔓之詞。

    彼書主客所據,都不是真正的學理,全屬意氣用事,以辯服人,此篇卻無一句陳言,無一字強詞,筆墨精嚴,筆墨酣舞。

     生平讀作者之文多矣,此篇不獨空前之作,隻恐初寫《蘭亭》,此後亦是可一不再了。

     此篇辯論四十餘段。

    每讀一段,辄覺其議論已圓滿精确,颠撲不破,萬無可以再駁之理,及看下一段,忽又覺得别有天地。

    看至段末,又是颠撲不破,萬難再駁了,段段皆是如此。

    便似遊奇山水一般,所謂&ldquo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dquo,猶不足以喻其萬一也。

    非才大如海,安能有此筆力?然僅恃文才,亦斷不能得此蓋由字字根于學理,據于時局,胸中萬千海嶽,磅礴郁積,奔赴筆下故也。

    文至此,現止矣!雖有他篇,吾不敢請矣。

     此篇論題,雖僅在革命論、非革命論兩大端,但所征引者,皆屬政治上、生計上、曆史上最新最确之學理,若潛心理會得透,又豈徒有益于政論而已。

    吾願愛國志士,書萬本、讀萬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