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針其膏兮藥其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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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無忌便述說他那晚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樹林之中、如何見到她相救彭和尚。

    紀曉芙幽幽歎了口氣,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瞞過?”張無忌道:“姑姑,殷六叔雖然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歡他,不嫁給他又有甚麼要緊?下次我見到殷六叔時,請他不要逼你便是。

    ” 紀曉芙聽他說得天真,将天下事瞧得忒煞輕易,不禁苦笑,緩緩說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對不起你殷六叔,當時我是事出無奈,可是……可是我也沒有後悔……”瞧着張無忌天真純潔的臉孔,心想:“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張白紙,這些男女情愛之事,還是别跟他說的好,何況眼前之事,也不見得與此有關。

    ”說道:“我和丁師姊鬧翻後,從此不回峨嵋,帶着不兒,在此以西三百餘裡的舜耕山中隐居。

    兩年多來,每日隻和樵子鄉農為伴,倒也逍遙安樂。

    半個月前,我帶了不兒到鎮上去買布,想給不兒縫幾件新衣,卻在牆角上看到白粉筆畫着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劍,粉筆的印痕甚新。

    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門的訊号,我看到後自是大為驚慌,沉吟良久,自忖我雖和丁師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沒做任何欺師叛門之事,今日說不定同門遇難,不能不加援手。

    于是依據訊号所示,一直跟到了鳳陽。

    ” “在鳳陽城中,又看到了訊号,我攜同不兒,到了臨淮閣酒樓,隻見酒樓上已有七八個武林人士等着,崆峒派的聖手伽藍簡捷、華山派薛公遠他們三個師兄弟都在其内,可是并無峨嵋同門。

    ”我和簡捷、薛公遠他們以前見過的,問起來時,原來他們也是看到同門相招的訊号,各自趕到這兒赴約,到底為了甚麼事,卻是誰也不知。

    “這日等了一天,不見我峨嵋派同門到來,後來卻又陸續到了幾人,有神拳門的、有丐幫的,都說是接到同門邀約,到臨淮閣酒樓聚會。

    第二天又有幾個人到來,但個個是受人之約,沒一個是出面邀約的。

    大家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敵人的愚弄?”可是我們聚在臨淮閣酒樓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個門派。

    每個門派傳訊的記号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是嚴守秘密,若非本門中人,見到了決不知其中含意。

    倘若真有敵人暗中布下陰謀,難道他竟能盡知這九個門派的暗号麼?我一來帶着不兒,生怕遇上兇險;二來我也确是不願和同門相見,既見并非同門求援,當下帶了不兒便想回家。

     “我正要走下酒樓,忽聽得樓梯上笃笃聲響,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級上敲打,跟着一陣咳嗽之聲,一個弓腰曲背、白發如銀的老婆婆走了上來。

    她走幾步,咳嗽幾聲,顯得極是辛苦,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扶着她左臂。

    我見那老婆婆年老,又是身有重病,便閃在一旁,讓她先走上來。

    那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甚是美麗。

    那婆婆右手撐着一根白木拐杖,身穿布衣,似是個貧家老婦,可是左手拿着的一串念珠卻是金光燦爛,閃閃生光。

    我凝神一看,隻見那串念珠的每一顆念珠,原來都是黃金鑄成的一朵朵梅花……”張無忌聽到這裡,忍不住的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紀曉芙點頭道:“不錯!可是當時卻有誰想得到?”她從懷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鑄梅花,正和張無忌曾拿去給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無異。

    張無忌大奇,他這幾天來一直記挂着那個“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個多麼猙獰可怖、兇惡厲害的人物,但聽紀曉芙如此說,卻是個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實大出他意料之外。

    紀曉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樓來,又是大咳了一陣,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顆藥罷?“那老婆婆點頭,小姑娘取出個瓷瓶,從瓶中倒出一顆藥丸,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咽下,接連說了幾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她一雙老眼半閉半開,喃喃的道:”隻有十五個,嗯,你問問他們,武當派和昆侖派的人來了沒有?‘“她走上酒樓之時,誰也沒加留神,但忽然聽到她說了那兩句話,幾個耳朵靈的江湖朋友一齊轉過頭來,待得見到是這麼一個老态龍鐘的貧婦,都道是聽錯了話。

    那小姑娘朗聲道:”喂,我婆婆問你們,武當派和昆侖派有人來了沒有?’衆人都是一呆,誰也沒有回答。

    過了片刻,崆峒派的簡捷才道:“小姑娘,你說甚麼?‘那小姑娘道:”我婆婆問:為甚麼不見武當派和昆侖派的弟子?’簡捷道:‘你們是誰?’那老婆婆彎着腰又咳嗽起來。

    “突然之間,一股勁風襲向我胸口。

    這股勁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卻迅捷無比,我忙伸掌擋格,登時胸口閉塞,氣血翻湧,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樓闆之上,吐出了幾口鮮血。

    我在茫無所措之中,但見那老婆婆身形飄動,東按一掌,西擊一拳,中間還夾着一聲聲的咳嗽,頃刻間将酒樓上其餘一十四人盡數擊倒。

    她出手如此突如其來,身法既快,力道又勁,我們一十五人竟沒一個能還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道被點,便是受内力震傷了髒腑。

    那老婆婆左手連揚,金花一朵朵從她念珠串上飛出,一朵朵的分别打在十五人的臂上。

    她轉過身來,扶着那小姑娘,說道:”阿彌陀佛!‘便顫巍巍的走下樓去。

    隻聽得她拐杖着地,發出緩慢的笃笃之聲,一步步遠去,偶爾還有一兩聲咳嗽從樓下傳來。

    “ 紀曉芙說到這裡,楊不悔已編好了一個花冠,笑嘻嘻的走來,道:“媽,這個花冠給你戴。

    ”說着給母親戴在頭上。

    紀曉芙笑了笑,繼續說道:“當時酒樓之中,一十五人個個軟癱在樓闆上,有的還能呻吟幾聲,有的卻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楊不悔驚道:“媽,你在說那個惡婆婆麼?别說,别說,我怕得很。

    ”紀曉芙道:“乖孩子,你再去采花兒編個花冠,給無忌哥哥戴。

    ”楊不悔望着張無忌,問道:“你喜歡甚麼顔色的?”張無忌道:“要紅色的,嗯,還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

    ”楊不悔張開雙手道:“這樣大麼?”張無忌道:“好,就是這麼大。

    ”楊不悔拍手走開,說道:“我編好了你可不許不戴。

    ”紀曉芙續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隻見十多人走了過來,都是酒樓中的酒保、掌櫃的、廚子等等,将我們擡入了廚房。

    不兒這時早已吓得不住聲的大哭,跟在我身旁。

    那掌櫃的手中拿着一張單子,指着簡捷道:”在他頭上塗這藥膏。

    ‘便有個酒保将事先預備停當的藥膏塗在簡捷頭上。

    那掌櫃看看單子,指着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手,接在他左臂上。

    ’兩名廚師取過利刀,依言施行。

    他說到我的時候,幸好沒甚麼古怪的苦刑,隻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藥水。

    我明知其中必有劇毒,但當時隻有受人擺布的份兒,如何能夠反抗?”我們一十五人給他們希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後,那掌櫃的說道:“你們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傷,沒一個能活得過十天半月。

    但金花的主人說道:她老人家跟你們原本無冤無仇,瞧你們可憐見兒的,便大發慈悲,指點一條生路,你們趕快到女山湖畔蝴蝶谷去,懇求一個号稱‘蝶谷醫仙’的胡青牛施醫。

    要是他肯出手,那麼每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則當世沒一人能救你們性命。

    這胡青牛又有個外号,叫作‘見死不救’,你們若不是死磨爛纏,他是決計不肯動手的。

    你們跟胡青牛說,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及早預備後事罷!‘他說完之後,更詳細指明路徑,大夥兒便到了這裡。

    ”張無忌越聽越奇,道:“紀姑姑,如此說來,那臨淮閣酒樓中的掌櫃、廚師、酒保等一幹人,都是那惡婆婆的一夥了?”紀曉芙道:“看來那些人都是她的手下,那掌櫃的按照惡婆婆單子上書明的法子,對我們施這些酷刑。

    直到今天,我還是半點也不明白,為甚麼那惡婆婆要幹這樁怪事?她若跟我們有仇,要取我們性命原是舉手之勞。

    倘是存心要我們多吃些苦頭,想出這些惡毒的法兒來痛加折磨,為甚麼又指點我們來向胡先生求醫?又說她不久便來找胡先生尋仇,難道用這些千奇百怪的法兒将我們整治一頓,是為了試一試胡先生的醫道?”張無忌沉吟半晌,說道:“這個金花婆婆既要來跟胡先生為難,按理說,胡先生原該将你們治好,齊心合力,共禦大敵。

    否則他口說不肯施治,為甚麼又教了我各種解救的方術,施用起來,确是甚具靈效,這麼說,那是他明裡不救、暗中假手于我來救人了。

    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們,半夜裡卻又偷偷前來下毒,令你們死不死、活不活的。

    真是奇怪之極了。

    ”兩人商量良久,想不出半點緣由。

    楊不悔已編了一個大花冠,給張無忌戴在頭上。

     張無忌道:“紀姑姑,以後除非是我親手給你端來的湯藥,你千萬不可服用。

    晚上你手邊要放好兵刃,以防有人加害。

    眼前你還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幾劑藥給你服了,内傷無礙之後,乘早帶了不悔妹妹逃走罷。

    ” 紀曉芙點點頭,又道:“孩子,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測,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們一起走罷。

    ”張無忌道:“嗯,他一向對我倒是挺好的。

    他本來說,要治好我身上陰毒之後,再将我害死,但他既然治不好,自也不用出手害我了。

    本來咱們這時便走,最是穩妥,但如何醫治姑姑内傷,我還有幾處不明,須得再請教胡先生。

    ”紀曉芙道:“他既在暗中下毒害我,那麼教你的方術隻怕也是故意不對。

    ”張無忌道:“那又不然。

    胡先生教我的法子,卻又效驗如神這中間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

    奇就奇在這裡。

    我本來想,那金花的主人要來為難胡先生,他身在病中,我可不能在他有難之時離他而去。

    但胡先生的病顯然是假裝的。

    ”當天晚上,張無忌睜眼不睡,到得三更時分,果然又聽到胡青牛悄悄從房中出來,到紀曉芙的茅棚中去下毒。

    這般過了三日,紀曉芙因不服毒藥,痊愈極快。

    簡捷、薛公遠他們卻好了又發,反反複複,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說張無忌的醫道太過低劣。

    張無忌也不理會,暗想過了今晚,便可和紀曉芙母女脫身遠走,自己陰毒難除,也不回到武當山去了,免得太師父和諸師伯叔傷心,找個荒僻的所在,靜悄悄的一死便了。

    這晚臨睡之時,張無忌想明天一早便要離去,胡青牛雖然古怪,待自己畢竟不錯,若非得他醫治,焉能活到今日?這兩年多來,又蒙他傳授不少醫術,相處一場,臨别也頗感黯然,于是走到他房外,問候了幾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要來尋事,不知他何以抵禦,不禁為他擔心,說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這麼久,難道不厭煩麼?幹麼不到别的地方玩玩?”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張無忌道:”套一輛騾車,就可以走了,隻要用布蒙住車窗,密不通風,也就是了。

    你若願意出門,我陪你去便是。

    “胡青牛歎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雖大,隻可惜到處都是一樣。

    你這幾天胸口覺得怎樣?丹田中寒氣翻湧麼?“張無忌道:”寒氣日甚一日,反正無藥可治,那也任其自然罷。

    “ 胡青牛頓了一頓,道:“我開張救命的藥方給你,用當歸、遠志、生地、獨活、防風五味藥,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

    ”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這五味藥和自己的病情絕無關連,而且藥性頗有沖突之處,以穿山甲作藥引,更是不通,問道:“先生,這些藥分量如何?”胡青牛怒道:“分量越重越好。

    我已跟你說了,還不快快滾出去?” 這些年來,胡青牛跟張無忌談論醫理藥性,當他是半徒半友,向來頗有禮貌,這時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由得怒氣沖沖的回到卧房,心道:“我好意勸你遠行避禍,沒來由卻遭這番折辱,又胡亂開這張藥方給我,難道我會上當麼?”躺在床上,隻是想着适才胡青牛的無禮言語,正要朦胧入睡,忽地想起,“當歸、遠志……哪有分量越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說當歸,乃是‘該當歸去’之意?”想到“當歸”或是“該當歸去”之意,跟着便想:“遠志”是叫我“志在遠方”、“高飛遠走”、“生地”和“獨活”的意思明白不過,自是說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獨活,那“防風”呢?嗯,是說“須防走漏風聲”;又說“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經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須二更時急走。

     這麼一想,對胡青牛這張藥不對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時豁然盡解,跳起身來,轉念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禍臨頭,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敵人未至,他為甚麼不明明白白跟我說,卻要打這個啞謎?若是我揣摩不出,豈非誤事?此刻二更已過,須得快走。

    ”暗想胡先生必有難言之隐,因這是些日子始終不走,說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對付大敵的巧妙機關,他雖叫我“防風”、“獨活”,但紀姑姑母女卻不能不救。

    當下悄悄出房,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中。

    隻見紀曉芙躺在稻草上,卻另有一人彎着腰,俯在紀曉芙身前。

    這一晚是半月,月光從茅棚的空隙中照射進來,張無忌見那人方巾藍衫、青布蒙臉,正是胡青牛,瞬息間千百個疑團湧向心間。

    隻見胡青牛左手捏住紀曉芙的臉頰,逼得她張開嘴來,右手取出一顆藥丸,便要喂入她口中。

    張無忌見情勢危急,急忙躍出,叫道:“胡先生,你不可害人……” 那人一驚回頭,便松開了手,砰的一響,背上已被紀曉芙一掌重重擊中。

    他身子軟倒,蒙在臉上的青布也即掀開了半邊。

    張無忌一看之下,忍不住驚呼,原來這人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臉,卻是個中年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