緻父母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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擯棄在社會上,那衰弱之軀就會馬上變得遍體鱗傷。

    父母啊,你們使我成為祖父的孩子,如果你們在九泉之下可憐我,關心我這雙走在社會上的腳是不是流淌出非常潔淨的血,那麼你們就會被我的漂亮言詞弄得眼花缭亂。

    我給你們寫這樣一封信,寄往怯懦的墓場,是因為你們使我感到虛無,無牽無挂。

    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們了。

    我怎能對撫養我到十六歲的祖父唠唠叨叨呢。

     把老家的房子賣掉之後,我便寄居在親戚家。

    在東京,住公寓期間,你們的一切遺物都已蕩然無存,隻留下父親的照片和字幅。

    母親您大概是因為相貌不揚,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

    相反的,父親您好像很喜歡照像,在老家的倉庫裡留下了滿滿一小箱子照片。

    這些照片如今都失散了,手頭隻剩下一張。

    在中學宿舍裡,我把這些照片擺放在書桌上,這樣做是出于無聊的感傷,這與年齡是相稱的。

    可是同學問我“那照片是誰”時,我隻是能紅着臉,怎麼也說不出“那是我的父親”。

    乍一看去是個美男子,不知怎的,我也就釋然了。

    最近,仔細一看,隻能認為那是一副病人的面孔。

    我緊皺眉頭,把它塞進了舊信堆裡。

    你們的樣子,我也記不清了。

    我手頭沒有一件東西可以幫助我回憶你們的容貌。

    假如說你們在我幼小的心靈裡深深印下了什麼,那就是對病痛和早死的恐懼。

     “你的父母親都是得肺病死去的。

    你也是那種體質,可要格外小心啊!”那是親戚們硬要我喝苦藥而反複對我說的一句話。

    對幼小的孩子來說,這句話餘音缭繞,仿佛是命中注定,這不算稀奇。

    托你們的福,我的身體好歹也要生這種病。

    我隻是為了等着患肺病死去而生活?難道我一定要這樣想嗎? 二十三歲上,我準備同一位十六歲的少女結婚。

    為了征求她雙親的同意,臨近冬天我和友人到北國去,記得這件事已在一封信上寫過了。

     “他父親是在日俄戰争中陣亡的。

    ”那位朋友為我欺騙了那位姑娘的父親。

     “嗯。

    ”姑娘的父親隻應了一聲。

    他正在為女兒的事而彷徨惆怅,聽了也不在意。

    我當場吓了一跳,好像被人捅了一下胸口,趕忙把襯衣的袖口一直舒展到掌心,隐藏我那瘦骨嶙峋的手腕。

    我思忖:這位朋友大概是知道我父親患肺病死去的吧。

    我刷地滿臉通紅,暗自思忖:倘使姑娘的父親問我,你的雙親為什麼早逝,我就難以作答了。

    這件事,我事先沒有跟友人商量過。

    再說,你們的死,我也不記得曾同友人們談過。

    總之,這事是決不會從我的嘴裡說出去的。

     就連從前我給你們寫的那幾封信裡,我也隐瞞了你們的病。

    你們會覺得可笑嗎?你們會不會以此來證明我的信是充滿虛僞的呢?不過,培植在我童心中的恐懼感和羞恥感,确實是根深蒂固的。

    有關你們的事,我是不願意聽到的,聽到了就發抖。

    人家強迫我聽到的事,我都會忘得一幹二淨。

    你們的病也是原因之一吧。

    直到如今,我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我準備把那張隻不過拍了您的病容的照片燒掉。

    正像祖母臨終那天我給她穿布襪子一樣,這是我給你們做的唯一一件情深意切的事。

    不僅僅是由于你們病的緣故,從各方面來考慮,你們和我之間愛的道路,隻能有一條,那就是忘卻。

    我想,你們在那個似有似無的世界裡,是會明白這點的。

    給你們寫這樣一封信,也許是活着的人對你們的無聊的報複。

    也許這會成為你們在冥府的一道障礙。

    我屢次談到,再沒有誰比你們更願意聽我撒謊了。

    你們隻留下我一個孩子,你們至少要承受我向人散布謊言的痛苦吧。

    社會上議論紛紛,似乎講實話是文人的本分。

    所幸我連所謂實話是什麼,也全然不知。

    我不想向祖父撒謊,我對着他,隻好沉默,别無他法。

     父親您彌留時在病榻上坐起來,打算給還不知情的姐姐和我留下遺書,您為姐姐書寫“貞節”二字,為我則書寫“保身”二字。

    我記得曾在故鄉老家裡見過這些字,如今不知失落在什麼地方了。

    當年我還是個孩子,不懂得“保身”這個詞的原意,但我猜到您的意思是說: “要健康成長。

    ” 您扔下年僅三歲、身體虛弱的我,離開了塵世,我仿佛了解了您的心情。

     姐姐身體結實,反而在十五歲那年比我先死。

    從收養她的姨母家的人講述時的口氣來看,姐姐具備了您的遺訓提出的女性要保持貞節的美德,甚至到了惹人憐愛的程度。

    我也按照您的遺訓生活,至今還很健康。

    這是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議的。

    妻子同我這樣一個工作起來不分白天黑夜的人做伴,沒有什麼希望,隻等候離别的日子,已經失去幹點什麼的興趣,身體自然也日漸衰弱。

    看上去很孱弱,卻更加固執地要硬幹下去。

    不多久,我将迎來三十六歲的新年,我在明年要同妻子分手,去賺取今後的生活費。

    我們相互淨談這些事,仿佛這是新年的唯一樂趣。

    大概是我們倆沒有孩子,彼此都還健康的緣故。

     父親,您曾向浪華①的易堂學過漢學和書畫。

    您書寫的“保身”二字,很像易堂風格。

    不像出自瀕死的人的手筆。

    我從片上感到您有病,這張字畫就表現了您的悲傷的心。

    我不忍心将它裱糊起來給衆人觀賞。

    後來不知它失落在什麼地方,隻留下您的一張漢詩的字幅,這反而更好了。

    這張字幅擱在學生時代住宿的公寓達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它現在是否還保存在那裡。

    有時去伊豆溫泉,一去就是一年半載,公寓不能老空着等我,我便把行李收拾好。

    兩三年後,我也有家了,去取行李時,竟把字幅全忘了。

     ①浪華,現今大阪市及其附近的舊稱。

     除了您的字幅以外還有穩元①、即非②和木底③的挂軸呐。

    我們的先祖,在村子裡興建了黃檗宗的寺廟,同宇治的黃檗山常有往來。

    我們家裡收藏了許多這一流派僧侶的字幅,留在我手中的卻僅有這三幅,恐怕不會是赝品吧。

    我一對妻子談起這件事,妻子就覺得壁龛裡沒什麼可挂,很是可惜,于是派人去公寓附近的當鋪“犬屋”問問拖欠了多少公寓費,挂軸是不是押在那裡。

     “沒欠多少錢,值不得我們特地去催收,也就這麼着了。

    挂軸和沒裱糊的字幅,确是押在這裡,”對方這樣回答說。

    我打算立即還債以換回抵押的挂軸。

    公寓離我目前的住所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鐘。

    公寓主人不願來讨債款,我也不去索回挂軸,“犬屋”的人送信來以後又過了兩年。

    我借的錢少得不值一提,要說我沒錢還,是不成其為理由的。

    這筆債款,同黃檗三大家的字幅相比價錢太懸殊了。

    妻子每次想起這件事就說: “我親自走一趟。

    ” “是啊,”我說罷,微微一笑。

     姑且不談這些了。

    我對妻子并沒有談及同黃檗僧的挂軸放在一起的、還有父親您的字幅。

    就是把這字幅索回裱糊好,如果有人指着壁龛詢問那是誰的字,我多半會像被人捅到痛處一樣,露出不悅的神色來。

    您如果以為我長大以後會永遠相信您的遺訓是珍貴的,或者以為我會體諒您彌留之際寫“保身”二字時的悲傷感情,那您就未免太無自知之明了。

     ①穩元,黃檗宗的鼻祖,福州人,名隆琦,一六五四年東渡日本,在山城國宇治創建了黃檗山萬福寺。

     ②即非,明朝僧人,名如一,一六五七年應其師穩元之邀,東渡日本。

    擅長書法。

     ②木庵,明朝僧人,與穩元、即非号稱黃檗三僧。

     不是在大理石上,而是在樹幹上“雕下你的名字吧”,我忽然從讓·科克托①的這行詩句中想起了你們,就寫了這封信。

    不過,這首詩讀着就令人讨厭,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長期受騙的。

    不是把名字刻在大理石的墓碑上,而是刻在活着的樹幹上,難道隻限于俏皮這點嗎?或是說,“大理石”和“樹幹”,隻限于象征各種事物嗎?不管是哪種情況,反正都不是荒唐的說詞。

    随着樹木成長,粗大到枝幹參天,雕在上面的“你的名字也會漸漸地變大”,這要是表現什麼先驅者或志士仁人倒還有點意義,而一般人隻願意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愛人或是孩子的心中。

    他們的名字究竟會不會漸漸變大呢?一定會變大的。

     你們,請你們還是把自己的名字付諸流水吧。

    這樣彼此可能會輕松些。

    幸虧你們沒有給我留下任何一個使我想要逃避的記憶。

    就是祖父那兒,我也不斷殘忍地避開了。

    祖父彌留之際,痰堵氣管,他一個勁地抓撓胸口,痛苦地呻吟着,我卻逃到隔壁客廳,大聲朗讀藤村②和晚翠③的詩。

    一年之後,一位表姐曾無意中責備我說:祖父隻剩下你唯一的一個親人,那種時刻你不守候在他身旁,這太薄情了!我萬分震驚,感到她好像是一個陌生人一樣,一股無依無靠的孤獨感情鑽進了我的心窩。

    當時确實是無可奈何啊。

     這顯然是表姐的誤解。

     “在我病危的時候,我絕不讓任何人到我的病房裡來。

    我可不讓别人像看熱鬧似的看我死去。

    ”平日我總是如同立遺囑一般地叮囑我的妻子。

    原因之一,就是我記起了祖父臨終時的痛苦情形。

    祖父身邊的一位老大娘歎息道:“你祖父是個好人,平時像佛爺一樣,怎麼臨終竟這般痛苦呢?”這種歎息,比祖父的死更使人悲傷。

    祖父健在時,我幾乎每晚都不在家中。

    不知怎的吃過晚飯,室内昏暗下來,我就仿佛被一種無法形容的寂寞感驅趕着,總是心神不安。

    把祖父獨自留在家裡吧,又覺得過意不去。

    我直視着祖父的臉,無計可施,實在難受之極。

     ①讓·科克托(1889—1963),法國現代派詩人。

     ②藤村,即島崎藤村(1872一1943),詩人、小說家。

     ③晚翠,即土井晚翠(1871—1952).詩人。

     “爺爺,我可以玩一會兒嗎?” “嗯,去吧,”祖父高興地微笑着說。

     這樣一來,反而顯得更加寂寞了。

    老人細小而高昂的聲音,顯得異常悲涼與凄恻。

    我到了外面,如釋重負,身軀也變得靈巧起來,一溜煙地跑開了。

    友人家裡很溫暖,我就越發惦挂着孤苦伶仃的祖父,越發振奮不起來。

    過了十二點,背後傳來友人家的小門鈴聲,一股悲涼的哀傷猛然向我襲來。

    一回到我家的樹籬笆前,我就覺得黑暗的恐怖,同時心裡想,祖父可别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死去啊……我連跌帶跑地沖進屋裡,這已成為每晚的慣例。

    然後,我悄悄地爬到祖父卧鋪跟前,凝視着祖父的睡臉,眼眶裡噙滿了淚水,後悔不該把祖父一人扔在家裡。

    那時候,祖父的睡臉已像遺容,分外凄涼。

    可是,第二天晚上,我又不能不重複着前一天的話: “爺爺,我可以玩一會嗎?” 祖父日漸衰弱下去,可我還是這個樣子。

    暫且不談我自己談談那個也是由她祖父母養育成長的少女吧。

    她氣急了,雖說是半夜裡從家逃跑出來,也隻不過要麼站在附近的原野上,要麼茫然地走在電車道上,如此而已。

    她不想呆在家中,這對一個到了結婚年齡的姑娘來說,可能成為災難的開始,是值得憂慮的。

    我同老人十分嚴肅地談了這一點。

    誠然,這是一幅滑稽的圖畫。

     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會思索父母的死,可是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卻不會懷念祖父母的死。

    正是這種人生使孩子變得孤僻和嬌氣。

    妻子的父母兄弟都健在,看來她比我更容易吓唬那少女。

     “最近你祖父是不是非常衰弱了?” 果然,少女陡地變了臉色。

     “為什麼?沒這回事。

    您騙人,是騙人吧。

    對不,請您說:是騙人。

    ” “喂。

    ”妻子被少女的認真态度吓住了。

     少女無精打采地趕回家去。

     “要是能三個人一起死就好了。

    ” 這句話她經常挂在嘴邊。

    話語間包含這樣的内容:祖父母去世以後,自己能活下來是不可想象的。

    在祖父母的愛撫之下,我有着一顆充滿傻勁的赤誠的心,任性得如同發了瘋一樣,這可能是殘留的一點愛的火焰吧。

    我悄悄地爬近祖父的睡鋪,那副樣子很是可憐,可是我被親戚收養以後,怎麼也不能親口說出表示感謝的話。

    剩下自己獨自呆在卧室裡的時候,我便端端正正地坐在睡鋪上,面向對方正在睡着的房間,雙手扶地,再三鞠躬。

    這種舉動,又有多大的意義呢,它首先包含着自己的可悲性格。

     我忘乎所以,一不留神又要杜撰了。

    心想:我才不向似有似無的你們傾訴衷腸哩。

    我松了口氣,猛然擡起頭來,視線便落在壁龛的繪畫上了。

    那是一幅以《明朗的春天》為題的素描淡彩畫。

    這是朋友送給我的,他說我寫東西時一定很艱苦,看看這張畫,心情就會舒暢些。

    這位畫伯,今年秋天也離開了人世。

    遺體運到醫院太平間以後,隻見他露出白眼珠。

    我當即用娴熟的動作,撫弄了死人的眼睑,讓雙眼合上。

    這封信是以無聊的詩句開頭的。

    為了最後增添一點明朗的氣氛,我想把自己創作的一首歌頌這位畫伯的《明朗的春天》記錄下來,這是一首令人滿意的詩。

    你們是不是想看看留在人世間的兒子?你們是不是毫不遲疑地安詳地閉上眼睛? 連你們的獨生子也想不起你們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春天的光膨脹了, 物體都變成了橢圓形。

     讓我們去看看蝌蚪吧, 它在明清的水中做着富貴榮華的夢。

     村童胸前挂着系有紅絲帶的金喇叭, 他啊,是可愛的春之天使。

     在陽光下,魚兒跳躍着同空中的鳥兒嬉戲, 燕子從雜草萌生的窩飛了出來。

     河邊的紫花地丁戀慕人間, 人間把紫花地丁比作珍珠。

     原野的姑娘啊,在桃紅的帷幔裡 點燃起神話的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