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内篇二

關燈
責焉耳。

    學博者長於考索,豈非道中之實積,而骛於博者,終身敝精勞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於屬文,豈非道體之發揮?而擅於文者,終身苦心焦思以構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義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義理虛懸而無薄,則義理亦無當於道矣。

    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

    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學問。

    "人亦盍求所以然者思之乎?天下不能無風氣,風氣不能無循環,一陰一陽之道,見於氣數者然也。

    所貴君子之學術,為能持世而救偏,一陰一陽之道,宜於調劑者然也。

    風氣之開也,必有所以取;學問文辭與義理,所以不無偏重畸輕之故也。

    風氣之成也,必有所以敝;人情趨時而好名,徇末而不知本也。

    是故開者雖不免於偏,必取其精者,為新氣之迎;敝者縱名為正,必襲其僞者,為末流之讬;此亦自然之勢也。

    而世之言學者,不知持風氣,而惟知徇風氣,且謂非是不足邀譽焉,則亦弗思而已矣。

     ○博約上 沈楓墀以書問學,自愧通人廣坐,不能與之問答。

    餘報之以學在自立,人所能者,我不必以不能愧也。

    因取譬於貨殖,居布帛者,不必與知粟菽,藏藥餌者,不必與聞金珠;患己不能自成家耳。

    譬市布而或阙於衣材,售藥而或欠於方劑,則不可也。

    或曰:此即蘇子瞻之教人讀《漢書》法也,今學者多知之矣。

    餘曰:言相似而不同,失之毫釐,則謬以千裡矣。

    或問蘇君曰:"公之博贍,亦可學乎?"蘇君曰:"可,吾嘗讀《漢書》矣,凡數過而盡之。

    如兵、農、禮、樂,每過皆作一意求之,久之而後貫徹。

    "因取譬於市貨,意謂貨出無窮,而操賈有盡,不可不知所擇雲爾。

    學者多誦蘇氏之言,以為良法,不知此特尋常摘句,如近人之纂類策括者爾。

    問者但求博贍,固無深意。

    蘇氏答之,亦不過經生決科之業,今人稍留意於應舉業者,多能為之,未可進言於學問也。

    而學者以為良法,則知學者鮮矣。

    夫學必有所專,蘇氏之意,将以班書為學欤?則終身不能竟其業也,豈數過可得而盡乎?将以所求之禮、樂、兵、農為學欤?則每類各有高深,又豈一過所能盡一類哉?就蘇氏之所喻,比於操賈求貨,則每過作一意求,是欲初出市金珠,再出市布帛,至於米粟藥餌,以次類求矣。

    如欲求而盡其類欤?雖陶朱、猗頓之富,莫能給其賈也。

    如約略其賈,而每種姑少收之,則是一無所成其居積也。

    蘇氏之言,進退皆無所據,而今學者方奔走蘇氏之不暇,則以蘇氏之言,以求學問則不足,以務舉業則有馀也。

    舉業比戶皆知誦習,未有能如蘇氏之所為者,偶一見之,則固矯矯流俗之中,人亦相與望而畏之;而其人因以自命,以謂是學問,非舉業也,而不知其非也。

    蘇氏之學,出於縱橫。

    其所長者,揣摩世務,切實近於有用,而所憑以發揮者,乃策論也。

    策對必有條目,論鋒必援故實,苟非專門夙學,必須按冊而稽,誠得如蘇氏之所以讀《漢書》者嘗緻力焉,則亦可以應猝備求,無難事矣。

    韓昌黎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鈎其玄。

    "鈎玄提要,千古以為美談;而韓氏所自為玄要之言,不但今不可見,抑且當日絕無流傳,亦必尋章摘句,取備臨文摭拾者耳。

    而人乃欲仿鈎玄提要之意而為撰述,是亦以蘇氏類求,誤為學問,可例觀也。

    或曰:如子所言,韓、蘇不足法欤?曰:韓、蘇用其功力,以為文辭助爾,非以此謂學也。

     ○博約中 或曰:舉業所以觇人之學問也。

    舉業而與學問科殊,末流之失耳。

    苟有所備以俟舉,即《記》之所謂博學強識以待問也,甯得不謂之學問欤?餘曰:博學強識,儒之所有事也。

    以謂自立之基,不在是矣。

    學貴博而能約,未有不博而能約者也。

    以言陋儒荒俚,學一先生之言以自封域,不得謂專家也。

    然亦未有不約而能博者也。

    以言俗儒記誦漫漶,至於無極,妄求遍物,而不知堯、舜之知所不能也。

    博學強識,自可以待問耳,不知約守,而隻為待問設焉,則無問者,儒将無學乎?且問者固将聞吾名而求吾實也;名有由立,非專門成學不可也,故未有不專而可成學者也。

    或曰:蘇氏之類求,韓氏之鈎玄提要,皆待問之學也,子謂不足以成家矣。

    王伯厚氏搜羅摘抉,窮幽極微;其於經、傳、子、史,名物制數,貫串旁骛,實能讨先儒所未備。

    其所纂輯諸書,至今學者資衣被焉,豈可以待問之學而忽之哉?答曰:王伯厚氏,蓋因名而求實者也。

    昔人謂韓昌黎因文而見道,既見道,則超乎文矣。

    王氏因待問而求學,既知學,則超乎待問矣。

    然王氏諸書,謂之纂輯可也,謂之著述,則不可也,謂之學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謂之成家之學術,則未可也。

    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勞神於經傳子史,而終身無得於學者,正坐宗仰王氏,而誤執求知之功力,以為學即在是爾。

    學與功力,實相似而不同。

    學不可以驟幾,人當緻攻乎功力則可耳。

    指功力以謂學,是猶指秫黍以謂酒也。

     夫學有天性焉,讀書服古之中,有入識最初,而終身不可變易者是也。

    學又有至情焉,讀書服古之中,有欣慨會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從者是也。

    功力有馀,而性情不足,未可謂學問也。

    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所謂有美質而未學者也。

    夫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将至。

    "不知孰為功力,孰為性情。

    斯固學之究竟,夫子何以緻是?則曰:"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今之俗儒,且憾不見夫子未修之《春秋》,又憾戴公得《商頌》,而不存七篇之阙目,以謂高情勝緻,至相贊歎。

    充其僻見,且似夫子删修,不如王伯厚之善搜遺逸焉。

    蓋逐於時趨,而誤以擘績補苴謂足盡天地之能事也。

    幸而生後世也,如生秦火未毀以前,典籍具存,無事補輯,彼将無所用其學矣。

     ○博約下 或曰:子言學術,功力必兼性情,為學之方,不立規矩,但令學者自認資之所近與力能勉者,而施其功力,殆即王氏良知之遺意也。

    夫古者教學,自數與方名,誦詩舞勺,各有一定之程,不問人之資近與否,力能勉否。

    而子乃謂人各有能有所不能,不相強也,豈古今人有異教與?答曰:今人不學,不能同於古人,非才不相及也,勢使然也。

    自官師分,而教法不合於一,學者各以己之所能私相授受,其不同者一也。

    且官師既分,則肄習惟資簡策,道不著於器物,事不守於職業,其不同者二也。

    故學失師所師承,六書九數,古人幼學,皆已明習,而後世老師宿儒,專門名家,殚畢生精力求之,猶不能盡合於古,其不同者三也。

    天時人事,今古不可強同,非人智力所能為也。

    然而六經大義,昭如日星,三代損益,可推百世。

    高明者由大略而功求,沉潛者循度數而徐達。

    資之近而力能勉者,人人所有,則人人可自得也,豈可執定格以相強欤?王氏緻良知之說,即孟子之遺言也。

    良知曰緻,則固不遺功力矣。

    朱子欲人因所發而遂明,孟子所謂察識其端而擴充之,胥是道也。

    而世儒言學,辄以良知為諱,無亦懲於末流之失,而謂宗指果異於古所雲乎? 或曰:孟子所謂擴充,固得仁、義、禮、智之全體也。

    子乃欲人自識所長,遂以專其門而名其家,且戒人之旁骛焉,豈所語於通方之道欤?答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

    道欲通方,而業須專一,其說并行而不悖也。

    聖門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然自顔、曾、賜、商,所由不能一轍。

    再傳而後,荀卿言《禮》,孟子長於《詩》、《書》,或疏或密,途徑不同,而同歸於道也。

    後儒途徑所由寄,則或於義理,或於制數,或於文辭,三者其大較矣。

    三者緻其一,不能不緩其二,理勢然也。

    知其所緻為道之一端,而不以所緩之二為可忽,則於斯道不遠矣。

    徇於一偏,而謂天下莫能尚,則出奴入主,交相勝負,所謂物而不化者也。

    是以學必求其心得,業必貴於專精,類必要於擴充,道必抵於全量,性情喻於憂喜憤樂,理勢達於窮變通久,博而不雜,約而不漏,庶幾學術醇固,而於守先待後之道,如或将見之矣。

     ○言公上 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於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

    志期於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

    其道果明於天下,而所志無不申,不必其言之果為我有也。

    《虞書》曰:"敷奏以言,明試以功。

    "此以言語觀人之始也。

    必於試功而庸服,則所貴不在言辭也。

    誓诰之體,言之成文者也。

    苟足立政而敷治,君臣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

    周公曰:"王若曰多方。

    "诰四國之文也。

    說者以為周公将王之命,不知斯言固本於周公,成王允而行之,是即成王之言也。

    蓋聖臣為賢主立言,是謂賢能任聖,是亦聖人之治也。

    曾氏鞏曰:"典谟載堯、舜功績,并其精微之意而亦載之,是豈尋常所及哉?當時史臣載筆,亦皆聖人之徒也。

    "由是觀之,賢臣為聖主述事,是謂賢能知聖,是亦聖人之言也。

    文與道為一貫,言與事為同條,猶八音相須而樂和,不可分屬一器之良也。

    五味相調而鼎和,不可标識一物之甘也。

    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於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

     司馬遷曰:"《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所為作也。

    "是則男女慕悅之辭,思君懷友之所讬也。

    征夫離婦之怨,忠國憂時之所寄也。

    必泥其辭,而為其人之質言,則《鸱鸮》實鳥之哀音,何怪鲋魚忿诮於莊周,《苌楚》樂草之無家,何怪雌風慨歎於宋玉哉?夫詩人之旨,溫柔而敦厚,主文而谲谏,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舒其所憤懑,而有裨於風教之萬一焉,是其所志也。

    因是以為名,則是争於藝術之工巧,古人無是也。

    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於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

     夫子曰:"述而不作。

    "六藝皆周公之舊典,夫子無所事作也。

    《論語》則記夫子之言矣。

    "不恒其德",證義巫醫,未嘗明著《易》文也。

    "不忮不求"之美季路,"誠不以富"之歎夷齊,未嘗言出於《詩》也。

    "允執厥中"之述堯言,"玄牡昭告"之述湯誓,未嘗言出於《書》也。

    (《墨子》引《湯誓》。

    )《論語》記夫子之微言,而《詩》、《書》初無識别,蓋亦述作無殊之旨也。

    (王伯厚常據古書出孔子前者,考證《論語》所記夫子之言,多有所本。

    古書或有僞讬,不盡可憑,要之古人引用成說,不甚拘别。

    )夫子之言,見於諸家之稱述,(諸家不無真僞之參,而子思、孟子之書,所引精粹之言,亦多出於《論語》所不載。

    )而《論語》未嘗兼收,蓋亦詳略互讬之旨也。

    夫六藝為文字之權輿,《論語》為聖言之薈粹,創新述故,未嘗有所庸心,蓋取足以明道而立教,而聖作明述,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

    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

     周衰文弊,諸子争鳴,蓋在夫子既殁,微言絕而大義之已乖也。

    然而諸子思以其學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謂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語言文字,未嘗私其所出也。

    先民舊章,存錄而不為識别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土方》之訓是也。

    (《管子·地圓》,《淮南·地形》,皆土訓之遺。

    )輯其言行,不必盡其身所論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後事,韓非之載其李斯《駁議》是也。

    《莊子.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