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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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結局,他總可付之一笑。

    而沒有蘇,他長期承受的身心過度緊張所産生的反應勢必對他造成悲慘後果。

    費樂生以前求知問道無疑也曾碰到他所嘗到的那樣閉門羹而痛感失望。

    然而小學教師如今有了甜蜜的蘇,這就使他得了安慰,也有了福。

    而他又有誰來安慰呢! 他從閣樓下來,到了街上,無精打采地往前走,到了一個客店前面,就進去了。

    他很快一連喝了三杯啤酒,出來時候已是掌燈時分,在閃爍的路燈光下,悠悠蕩蕩地回家吃晚飯。

    在桌子旁邊沒坐多大一會兒,房東太太給他送來一封剛到的信。

    她放信的時候,臉上煞有介事地一副預感發生大事的神氣。

    裘德一看,上面有個學院的鋼印,他曾經向該院院長發過信。

    “着啊——最後總算來了一個啦!”裘德大聲喊道。

     信的内容簡短,跟他盼望已久的内容未免南轅北轍,不過的确是以院長個人名義寄來的。

    内容寫的是:石匠J.福來先生: 接讀大函,甚感興趣。

    據你所述,得悉你為工人。

    現不揣冒昧,奉告如次:你似應謹守本業,一以貫之,則成功機會必不負苦心人,較另擇高就裨益良多。

    鄙見如此,謹覆。

     T.太徒弗奈于聖書學院 這個意見真是洞明世态,入情入理極了,但是裘德卻大為惱火。

    他本來明知是這麼回事,也知道它說的是大實話,可是他感到這是對他的十年辛苦狠狠揍了一巴掌。

    這下子影響實在太大了,他一氣之下,什麼都不顧了,猛地從桌邊挺起身子,不是照平常那樣看書,而是朝樓下跑。

    他上了街,站在一個吧台旁邊,稀裡糊塗地三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稀裡糊塗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市中部一個叫四路口的地方,昏昏沉沉地盯着一群人,神不守舍。

    後來他清醒過來了,開始跟站崗的警察搭起話來。

     警察打了個阿欠,伸了伸胳臂肘,腳後跟往一塊兒一磕,長了一英寸半,覺着挺有味兒地望着裘德,說:“小夥子,你醉了吧?” “沒醉,還早着呢。

    ”他故意說俏皮話。

     不管他這會兒多軟弱,他腦子倒是完全沒有亂。

    警察下邊說的話,他隻聽見了一兩句。

    他苦苦思索,多少像他這樣百般苦鬥的人站在這十字路口上,從來也沒人搭理過。

    路口的曆史比城裡最古老的學院的曆史還悠久呢。

    一點也不假,在它那兒着實看得到曆代古人陰魂不散,成群結隊,擠擠撞撞;他們會聚在那兒,演出過喜劇、悲劇和笑劇;那可是真人真事,真刀真槍的表演,激烈緊張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人們當年站在四路口,大談特談拿破侖怎樣勝利和失敗呀,美洲怎樣淪于敵手呀,查理王怎樣被處決呀,殉教者怎樣受火刑呀,十字軍怎樣跨海東征呀,諾曼底的威廉怎樣征服呀,說不定還要講到恺撒怎樣揮師長驅直入,兵臨城下呢。

    多少男男女女在這兒湊到一塊兒,相愛了,反目了;成婚了,仳離了;你等着我,我念着你;你因我吃苦,我為你受罪;你占我上風,我壓你氣勢;吃起醋來,就你罵我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超生,然後又回心轉意,和好如初,但求上天保佑,有福同享。

     他開始認識到市井生活是一部人性的萬寶全書,它搏動有力,生生不息;它變化多端,花樣百出;它小中見大,粗中有細;這樣一看,市井生活比長袍先生的學院生活真是無限地高明啊。

    他前面這些為生活苦苦掙紮的男男女女才是基督堂的真正本色,雖然他們簡直不知道什麼“基督”呀,或什麼“堂”。

    事情往往就這麼令人忍俊不禁,這也是其一。

    至于那流動不居的學生和導師們固然從他們的角度對“基督”或“堂”自有一番見解,可那完全不是當地原汁原味的基督堂。

     他看看表;為了印證他的觀感,一直走下去,進了一家大衆娛樂廳,裡邊有個不設座位的音樂會正在演奏。

    裘德一進去,就瞧見屋裡到處是鋪子的小夥計。

    大姑娘、丘八大爺、學徒、叼着香煙的十一歲的娃兒們、還算體面人家的出來想打野食的輕挑娘兒們。

    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啊,他算是人門啦。

    樂隊奏着曲子,大群人轉來轉去,你推我操。

    一會兒隔一會兒,漢子們跑上去,唱個湊趣逗樂的歌兒。

     但是蘇的精靈似乎老跟着他,不許他跟風騷的小妞兒調情、喝酒;她們直往他這邊兒湊,變着法兒要在他身上找點樂子。

    七點鐘一到,他就走了,甯肯繞個大圈子往家走,為的是經過給他寫信的院長的學院的大門。

     大門關着。

    沖動之下,他從口袋裡掏出當工人的總是随身帶着的筆,順着院牆一揮而就: “我也有聰明,與你們一樣,并非不及你們;你們所說的, 誰不知道呢?”—— 《約伯記》第十二章第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