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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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為自己能這樣地緊緊相依而感到心恬意恰,不禁陷入悠悠遐思,越來越迫切地期待着更加親密無間、更加放浪形骸的擁抱。

     他們在與河岸相對的一家旅館住了下來,稍稍吃了點東西,便上床就寝了。

    第二天,時鐘剛打八點,女仆便走來把他們叫醒了。

     他們将女仆放在床頭櫃上的茶喝完後,杜洛瓦向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像剛剛得到一筆财寶似的,懷着滿腔喜悅,興沖沖地一下将她摟在懷裡,無比激動地說道: “啊!我的小瑪德,我是多麼……多麼……多麼地愛你!” 瑪德萊娜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滿信賴和歡樂。

    她一邊回報杜洛瓦的吻,一邊向他說道: “我恐怕……也一樣。

    ” 不過,對于他們今番來盧昂探望其雙親一事,杜洛瓦一直憂心忡忡。

    他已多次提醒過她,要她做好思想準備,不要把情況想得太好。

    現在,他覺得有必要再說一說。

     “你知道嗎?他們是鄉巴佬,是鄉下的農民,而不是舞台上的農民。

    ” “我當然知道,”她笑道,“這你已不知對我說過多少遍了。

     好了好了,快起來吧。

    你一起,我也就起來了。

    ” 杜洛瓦跳下床,開始穿襪子: “那邊一切都非常簡陋。

    我的房内隻有一張鋪着草墊的床,住在康特勒的人從未見過彈簧床。

    ” 不想瑪德萊娜聽了這句話,卻似乎興緻大增: “這有什麼不好呢?雖然睡不好,但身邊……卻有你,到了早晨還有公雞打鳴把我叫醒,這該多有意思!” 她套上了晨衣。

    這是一件寬大的白法蘭絨晨衣,杜洛瓦一眼就認了出來,心頭不禁有點不快。

    為什麼呢?據他所知,這類晨衣,他妻子總有一打之多。

    她怎麼就沒有想到把這些東西統統扔掉,另外買件新的呢?說實在的,他真不希望她繼續使用這些她同前夫一起生活時穿過的晨衣、睡衣和内衣。

    因為他覺得,這些柔軟、溫暖的織物,肯定還保留着弗雷斯蒂埃同她接觸的印迹。

     他點了一支煙,向窗邊走了過去。

     窗外,寬闊的河面上帆樯如林,起重機隆隆作響,正揮動鐵臂,把船上的貨物卸到岸上。

    這景緻,杜洛瓦雖然早已看慣,但今天見了,心中仍分外激動。

    他失聲喊了起來: “啊!這景象是多麼美啊!” 瑪德萊娜跑過來,将兩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整個身子依偎着他,不禁心潮澎湃,欣喜異常,一連聲地贊歎道: “啊!是美,真是美極了!沒有想到,這裡的船隻是這樣多!” 一小時後,他們登車上了大路。

    因為幾天前已寫信告訴兩位老人,他們要趕到那邊,同他們一起吃午飯。

    這是一輛破舊的敞篷馬車,走在路上搖搖晃晃,發出很大的聲響。

    他們先走了一段坑坑窪窪、很長很長的大路,接着穿過一大片流水淙淙的草場。

    後來,馬車便開始向山坡上走去了。

     感到困倦的瑪德萊娜,不覺在車内打起了盹來。

    原野上,微風習習,春光明媚。

    暖烘烘的陽光照在身上,真使人感到無比的舒坦。

     丈夫這時叫醒了她: “快看!” 馬車此時已在山坡中央往上一點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裡是觀賞山下風光的最佳去處,因此曆來成為遊人必到之地。

     俯瞰山下,一個又寬又長的巨大峽谷呈現在眼前。

    一條大河橫貫整個峽谷。

    清澈的河水帶着洶湧的波濤,從峽谷的一頭奔騰而下。

    河中小島星羅棋布。

    湍急的流水繞過一個彎,然後沿盧昂邊沿穿流而過。

    該城就在河的右岸,此時正籠罩在一片飄渺的晨霧中。

    燦爛的朝陽,給萬家屋頂鍍上了一層金輝。

    數以千計的鐘樓,或尖或圓,個個小巧别緻,建造精湛,遠遠看去酷似一件件碩大精美的珍寶,而那一個個方形或圓形的塔樓,則像是戴着一頂頂裝飾華美的王冠。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小的塔樓和鐘樓,散布于城中各處。

    這一大片哥特式教堂建築,又以大教堂高聳入雲的青銅塔尖最為突出,當屬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

    其粗犷、古怪和不合分寸的造型,分外引人注目。

     河對岸是聖塞韋爾市廣闊的關廂地帶。

    又細又高的工廠煙囪,栉次鱗比,其頂端部分皆呈圓形拱凸狀。

     這些聳入雲天的磚砌圓柱建築,比塞納河彼岸的教堂鐘樓還要多,一直延伸到曠野腹地,天天向藍天噴露着黑色的煤煙。

     其中最高者,當推富德爾工廠那罕見的煙囪,其高度可與世界第二高建築物——埃及的凱奧波斯金字塔——相比美,同盧昂城大教堂的塔尖也不相上下。

    因此,在這噴吐黑煙的工廠煙囪群中,它也就成了煙囪之王,正如那大教堂塔尖,在衆多教堂鐘樓群中,成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一樣。

     若将目光移往更遠處,在這座工業城後面,人們還可看到一座枞樹林。

    塞納河在流過這兩座城市後,繼續向西而去。

    兩岸山巒起伏,山上樹木蔥茏,不時有一些巉岩峭壁裸露在外面。

    随後,河水又繞了個近似圓形的大彎,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河中,一隊隊駁船來來往往,遠遠看去,在前面拖帶的汽船小得像蒼蠅,不停地冒着一股股濃煙。

    大小不等的島嶼在水上一字兒排開,有的首尾相接,有的相距較遠,看去好似一串碧綠的念珠。

     在杜洛瓦夫婦對着這如畫江山盡情飽覽之際,馬車車夫一直耐心等待着,毫無焦急的樣子。

    由于經常送遊客來此觀賞,他已逐漸摸索出各類遊客在此停留的時間。

     馬車又要重新上路了,不想杜洛瓦突然發現,前方幾百米開外,有兩個老人正蹒跚而來。

    他立刻跳下車,大聲喊了起來: “他們來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 兩個農民模樣的老人,一男一女,正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這邊走來。

    由于步履不穩,身子不時碰着對方的肩頭。

    男的五短身材,紅紅的臉膛,腹部有點拱凸,雖已上了年紀,身子倒還結實。

    女的瘦高個兒,背已有點駝,神色也相當憂郁,顯然是個累了一輩子的道地農村婦女。

    她恐怕從來也沒笑過,而丈夫有時倒可能會陪客人喝上兩杯,說笑取樂。

     瑪德萊娜此時也已走下車來,看到杜洛瓦的父母竟是這樣一副模樣,心中不由地一陣酸楚,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們的兒子現在是這麼一副衣冠楚楚的儀表,他們是定然認不出來了。

    對于她,他們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穿着鮮豔裙衫的漂亮女人,就是他們的兒媳。

     他們默默地匆匆向前走着,去迎接自己盼望已久的兒子,對車子前邊站着的兩個城裡人看也沒看。

     他們就要走過去了,杜洛瓦笑着喊了一聲: “爸爸,您好。

    ” 兩位老人猛地停下腳步,怔怔地看着他,臉上一片驚呆的神色。

    還是老婦人首先明白過來,她站在原地,問了一句: “是你嗎,兒子?” “是我,媽媽,”杜洛瓦答道,說着跨上一步,在她的臉頰上使勁親了兩下。

    接着又親了親父親。

    老人此時已将頭上的黑色絲質帽子摘了下來,其高高的帽筒與牛販子日常戴的帽子相仿。

     “這就是你們的兒媳,”杜洛瓦指着身邊的瑪德萊娜向他們介紹道。

    兩位老人像打量一件稀罕之物,對着這位兒媳端詳了許久,心中不無驚訝和擔心。

    除此而外,父親似乎感到滿意,目光中含有幾分贊許,母親的神情則帶有明顯的猜疑和惡感。

     老頭子生性開朗,出來之前又喝了兩口蘋果酒和燒酒,這時借着酒興,将眉毛一揚,問道: “我可以親親她嗎?” “當然可以,”兒子答道。

     瑪德萊娜不免有點難為情,但仍将上身俯過去,讓這位鄉下老公公在她的粉臉上親了兩個響吻。

    親完之後,老人用手背在嘴角抹了抹。

     現在輪到她的老婆婆了。

    但這位老婦卻是帶着一種敵意在兒媳的臉上親了親。

    不,這根本不是她所盼望的兒媳。

    在她的腦海中,她的兒媳應是一副村姑的模樣,身子壯實,氣色紅潤。

    總之,臉膛應像蘋果一樣紅潤,身體應像産駒母馬一樣粗壯。

    而眼前這個女人,卻打扮得妖裡妖氣,渾身充滿麝香味,一點不知道愛惜金錢。

    因為在這位老婦看來,所有脂粉都是以麝香制成的。

     大家于是跟在裝着杜洛瓦夫婦行囊的馬車後邊,向村中走去。

     父親挽起兒子的胳臂,有意放慢腳步,以便同前邊的人拉開一點距離。

    這之後,他帶着分外的關切,向兒子問道: “怎麼樣,這些年,你在外邊幹得好嗎?” “很好,非常好。

    ” “是嗎?這就好,真是太好了!告訴我,你妻子帶了多少嫁資?” “四萬法郎,”杜洛瓦答道。

     父親情不自禁地輕輕打了個口哨,壓低嗓音發出一聲贊歎:“好家夥!” 這樣大的數目,他做夢也不會想到。

    接着,他又鄭重其事地說道: “說真的,你娶的這個女人可真漂亮!” 他這樣說,是因為他覺得瑪德萊娜很合他口味。

    想當年,對于評價一個女人的美醜,他可是個行家。

     瑪德萊娜此時仍和婆婆肩并肩走着,然而兩人始終一言未語。

    杜洛瓦和他父親随即趕了上去。

     村子終于到了。

    小村坐落在公路旁,路兩邊各住着十來戶人家。

    村裡的房屋,有的是磚砌,屋頂蓋着石闆瓦,同城鎮所見相同;有的則是用泥土壘成的簡陋農舍,屋頂鋪着茅草。

    杜洛瓦父親開的“風光酒店”,就設在村口左側一間十分簡陋的平房裡,隻是房子上部帶有一個小小的鴿樓。

    酒店的門上,按照古老習俗,插着一根松樹枝,意思是,這兒為口渴的過往路人,備有水酒。

     堂屋裡,并在一起的兩張桌上,鋪了兩條大毛巾,所需餐具已經擺好。

    隔壁一位大嬸,特意前來幫忙,正在那裡張羅着。

    見一位美人走了進來,她立即同她行了個大禮,認出杜洛瓦後,她不由地喊了起來: “耶稣基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