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遠記得我

關燈
——錯的,對你對我都是。

    ”久久,她才接着說道。

     “怎麼個錯法?”我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因為沒有誰能夠永遠保護另一個人呀!那是不可能的。

    聽着,假設說我和你結了婚好了!你會上班吧?那你去上班的時候誰來保護我呢?難道我能跟着你 一輩子嗎?你看這公平嗎?這還能叫做人際關系嗎?而且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覺得膩了。

    我的人生到底在幹啥呀?當這女人的秤砣嗎?到時候你一定會這麼自問的。

    我 不喜歡這樣!這樣根本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呀!” “總不會膩一輩子吧?”我将手貼在她的背上說道。

    “總會告一段落吧?等到告一段落,我們都得要重新考慮,今後該怎麼做。

    到那個時候說不定還是你反 過來幫我呢!我們需要随時盯着收支清算單過活嗎,如果你現在需要我,你大可好好利用,不是嗎?為什麼非得這麼固執不可呢?放松自已吧!你若是不肯放松,到 頭來就會變得硬梆梆的。

    放松自己,你會舒坦些的。

    ” “你為什麼這麼說?”直子的聲音聽來既可怕又冷漠,我直覺得自己似乎是說錯話了。

     “為什麼?”直子盯着地面說道。

    “放松自己會覺得舒坦些,這一點我也知道呀!你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呢?聽着,如果我現在放松自己,我會整個垮掉!從 前我就是這一套生活方式,今後也隻能這樣活下去!我隻要放松自己一次,就無法再恢複原狀了!我會垮掉,然後随風散去。

    你難道不能理解嗎,連這些你都不能理 解,還談什麼保護我?” 我默不吭聲。

     “我比你所想像的要複雜多了。

    陰郁、冷淡、複雜……你那時候為什麼會和我上床?你别理我就好了。

    ” 我們在一片悄然無聲的松林裡踱着步。

    小徑上散見些死于夏末的蟬的骸,幹幹癢癢的。

    踩在腳下便發出哔哩啪啦的聲響。

    我和直子像是在找尋什麼似的,一邊盯着地面,一邊徐徐地在小徑上踱步。

     “對不起!”直子說道,然後輕輕地握住我的手腕,搖了搖頭。

    “我并不想傷害你,别在意我說的。

    真的抱歉!我隻是在生自己的氣而已。

    ”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還不算真正地了解你吧!”我說。

    “我不頂聰明,想了解某些事物都得要花時間才行。

    不過隻要有時間,我就可以好好地了解你,我可以比誰都了解你。

    ” 我們伫立在那裡,傾耳聆聽這一片甯谧。

    我用鞋尖去踢蟬的殘骸和松枝,從樹隙間仰望天空。

    直子則将兩手插進上衣口袋裡,一動不動地陷入沉思。

     “喂!渡邊,你喜不喜歡我?” “當然喜歡!”我答道。

     “那我可不可以拜托你兩件事?” “三件都可以!” 直子笑着搖頭。

    “兩件就可以了。

    兩件就夠了!第一件,我希望你明白,我非常感激你能夠到這兒來和我碰面。

    我非常高與,算是——得救了。

    也許你看不出來,但這是事實。

    ” “我還會再來呀!”我說。

    “那另外一件事呢?”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

    永遠記得我這個人,我曾經在你身邊。

    ” “我當然會永遠記得。

    ”我答道。

     她一言不發地走到前頭去。

    透過樹梢射進來的秋日陽光,在她的肩頭上熠熠跳躍着。

    我又聽到了狗叫聲,似乎比剛才更近了。

    直子爬上一處如小丘般的坡,走出松林,然後快步跑下坡去。

    我跟在她身後約兩、三步的距離。

     “到這兒來啦!那口井說不定就在那邊喲!”我在她背後喊。

    直子于是站住腳,一面笑一面輕輕地抓住我的手腕。

    我們便并肩走完剩下的路。

     “你真的會永遠記得我?”她輕聲問道。

     “永遠記得,”我說道。

    “我怎麼忘得了?” 盡管如此,這份記憶的确是已經離我遠去,我已經忘掉太多事了。

    像現在,一邊回憶一邊寫,就常會教我陷入一種不安的情緒。

    因為我擔心自己也許會将最重要的記憶遺漏掉。

    說不定,這回憶早已在我體内的哪方陰暗的“記憶邊疆”裡化作春泥了呢! 但同無論如何,現在我所要寫的,就是我所有的記憶了。

    我緊擁着這已然模糊,而且愈來愈模糊的不完整的記憶,敲骨吸髓,盡我所能地寫這篇小說。

    為了信守對直子的承諾,除了這麼做,我沒有别的法子。

     更早以前,在我還算年輕,記憶仍然鮮明的時候,我曾有幾回試着想寫直子。

    可是當時我卻一行也寫不下去。

    我當然明白,隻要能寫出冒頭的一行文字,便 能順暢地将她寫完,但不管怎麼努力,第一行就是寫不出來。

    一切是如此鮮明,教我不知從何為起。

    這就好比說,一張畫得太詳細的地圖有時反而派不上用場一樣。

     不過,現在我總算懂了。

    原來——我想——隻有這些不完整的記憶、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裝進小說這個不完整的容器裡。

    而且,有關直子的記憶在我腦中愈是模糊, 我便愈能了解她。

    我現在也想通了她叫我不要忘記她的道理了。

    直子當然也知道。

    她知道總有一天,我腦中的記憶會漸漸褪色。

    也因此,她非得一再叮咛不可。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

    ” 想到這兒,我就覺得非常難過。

    因為直子從來不曾愛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