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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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還能擠一個人。

    你下去住!”少平于是背起行李,到坡下那個敞口子窯裡去安身。

      這住處和他在陽溝攬工時的一樣,是個沒有門窗的閑窯;裡面的地上鋪一層麥稭,十幾個人的鋪蓋卷緊挨在一起。

      少平進去的時候,所有的工匠都光身子穿個褲衩,圍在一起張大嘴巴興緻勃勃地聽一個人有聲有色的講什麼。

    誰也沒注意他的到來。

      他把被褥展開,鋪在窯口邊上,疲倦地躺下了。

    躺下以後,他才注意到,窯裡所有赤膊裸體的攬工漢,原來是圍着一個四十來歲的匠人,聽他說自己和一個女人的故事——這是攬工漢們永遠的話題。

      現在,說故事的人正說得起勁,聽故事的人聽得如癡似醉。

    一支蠟燭就在那群人中間的磚塊上栽着,人們輪流把旱煙鍋伸過去點煙。

    燈火一明一滅,照出一張張入迷忘情的面孔。

    隻見說話的人手在自己粗壯的黑腿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啊呀,我的天!從南京到北京,哪個女人能比上這靈香俊?哼哼,咱們那山鄉圪崂裡自古養的是好女人!瞧,這靈香頭發黑格油油,臉白格生生,眼花格彎彎,身材苗格條條,走起路來,就象那水漂蓮花,風擺楊柳!”  “咝……”所有的攬工漢都象牙疼似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少平忍不住笑了,也不由把耳朵豎起來。

      “嗬呀,你們還沒見她那雙手哩!嫩得呀,綿得呀,就象那涼粉一般……”  “你捏過沒?”有人插嘴問。

      “唉,怎能輪上我捏?我家裡窮得叮當響,一個老媽媽守着我這個老光棍,吃了上頓沒下頓,那些年嘛……可是,我把靈香愛得呀,說都沒法說!我心裡劃算,叫我和靈香睡上一覺,第二天起來就死了也不後悔。

    可是,你把人家愛死也球不頂……人家就要結婚了!女婿就尋到我們本村,是學校的教師……  “靈香結婚那天,我的心象碎刀子紮一樣,天下誰能知道我的苦哇!我圪蹴在一個土圪崂裡,眼看着人家對面院子裡紅火熱鬧,吹鼓手吹得天花亂墜。

    我心裡象貓爪子抓一樣。

    心想,不管怎樣,我非要把靈香……”  “你準備怎樣?”衆人性急地問。

      講故事的人卻故意轉開彎了,說:“那天晚上,村裡人都跑去鬧洞房,我也就磨蹭着去了。

    洞房裡,村裡的年輕後生一個擠一個,大家推推搡搡,把靈香和女婿往一塊弄。

    我的眼淚直往肚子裡淌。

    我看見,靈香俊得象天上的七仙女下了凡!她梳了兩根麻花辮子,穿着紅綢子衫,那紅綢子呀,紅格豔豔,水格靈靈,把人眼都照花了,就是咱們黃原毛紡廠的那種綢子……”  “是絲綢廠出的。

    ”少平不由脫口糾正說。

      “對!絲綢廠出的……你是才來的?”講故事的人扭過頭問了一句,衆人卻嚷道:“快說!你接下來幹什麼來着?”“叫我出去尿一泡!”講故事的人說着便站起來,走到窯口前撒起了尿,在他返回來時,少平看見他右眼裡有塊“蘿蔔花”。

      “蘿蔔花”立刻又坐在人圈當中。

    他先點了一根旱煙棒,狠狠吸了一口,又“撲”一聲把煙霧噴向窯頂。

    坐立不安的衆人都伸長脖子焦急地等他開口。

      “……就這樣,衆人鬧騰了大半夜。

    我哩?渾身象篩糠一樣發抖,就是不敢往靈香身邊擠,眼看就要散場了。

    我再不下手,一輩子就沒機會了。

    我心一橫,在混亂中擠上去,手在靈香的屁股上美美價捏了一把……”  “啊啊!”衆人都興奮地叫起來。

      “後來呢?”有人趕快問。

      “後來,人家回過頭把我美美價瞪了一眼。

    我吓得趕緊跑了……”  “這麼說,你還是沒和人家睡過覺?”有人遺撼地巴咂着嘴。

      “睡屁哩!”“蘿蔔花”喪氣地又把一口煙吹向窯頂,“從此我就離開了村子,出來攬工了。

    賺下兩個錢,到東關找個相好的婆姨睡上幾個晚上。

    錢花光了,再去幹活……”衆人漸漸失去了聽故事的興趣,有人打起了長長的哈欠。

    “睡!”“蘿蔔花”說。

      于是,這一群光身子攬工漢就都摸索着回到自己的鋪位上,躺下了,不到一分鐘,窯裡就響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但孫少平卻翻過身調過身怎麼也睡不着。

    他感到渾身燥熱,腦子裡嗡嗡直響。

    城市已經一片寂靜,遠處黃原河的濤聲聽起來象受傷的野獸,發出壓抑而低沉的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