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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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窘迫了一會。

    她很快知道她遇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人。

    她也不說什麼就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椅子上,扭頭去看牆上的一排關于本公社農業方面的表格。

    實際上是把臉對着這一攤數字,而不是看。

    她進來到現在雖然沒認真地睦一眼書記的臉,但感到那張臉是不友好的。

    整個屋子裡彌漫着一種爆炸性的空氣。

      她實在感到奇怪!她做錯了什麼事要受到眼前這種對待呢?她覺得這是一種壓迫。

    她不能忍受,她要反抗!但她不準備先開口,讓桌子後面那個有權力的人先吼雷打閃吧!她不害怕這些。

    這十來年裡,什麼樣的壓迫和打擊她沒受過!“你吃晚飯了沒?”馮國斌終于開口了,但聲音出奇地平靜。

    這倒使吳月琴吃了一驚。

    不過,她聽出來這顯然是壓抑了的一種暴音,就像炸雷前面的一道閃電。

      “吃了。

    ”她不在意地回答。

      “你這個人太不像話了!”馮國斌終于怒吼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使這位平時看起來什麼也不懼怕的姑娘也不禁微微一顫。

    她的目光馬上像針被磁鐵吸住一般盯在了馮國斌的臉上。

    這下她看清了那張全縣聞名的臉:黑烏烏的,就像一塊粗糙的鐵,此刻又被憤怒的拉力所扭歪,一道道皺紋看來像裂紋一般。

    右邊臉上有一個傷疤,剛好掠過眉梢和眼角斜劈下來,像一個觸目的驚歎号。

    這大概是戰争留下的紀念。

      “我……怎啦?她聲音平靜地問。

    此時此刻,這樣不露聲色有平靜至少和馮國斌的怒吼同樣有威力。

    那張鐵闆一樣的臉好像也為這點而稍微震動了一下。

      馮國斌不理睬她的發問,繼續吼喊他的。

      “我看你這個人是不可救藥了!你,情願走啥路哩!可你不能給我把那群娃娃也引到黑水溝裡去!我看……”“馮書記!我究意怎啦?”吳月琴打斷他的話,激動得眼睛圓睜,滿臉通紅。

      “我看你算了,别教書了!回生産隊勞動去!”馮國斌斷然把頭到一邊去,拿起旱煙鍋在煙袋裡狠狠挖起來。

    “我究意怎啦嘛?您必須把話說明白!我可以不教書!但您必須說明白,我做錯什麼事啦?”  “你還裝啥糊塗哩!你給娃娃們教了些啥外國人的酸歌?”  馮國斌手裡端着沒點着火的煙鍋,聲色俱厲地問。

      吳月琴一怔。

    馬上,嘴角浮起了一絲嘲諷人的微笑。

    她說:  “您誤會了。

    這不是外國歌!是我自己編的一首兒歌,隻不過是用英語給孩子們教的罷了。

    我想這樣可以一舉兩得L孩了們既可以學唱歌,也可以學英語……再說,歌詞也不是酸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可以把歌詞給您說一下。

    歌詞是這樣的:小紅花,小紅花,長在巍巍青松下;風來吹,雨來打,青松不彎腰,小紅花也笑哈哈……您說說,這就是酸歌嗎?”  馮國斌沉默了。

    顯然楊立孝給他提供了假情況,害得他無端動了這一番肝火。

    他的沉默就對對方的道歉。

    不過,他隻沉默了一會——也就是說對剛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後,又很兇地說:“你自己唱外國酸歌這總是事實吧?”吳月琴還是那副不在意的樣子,說:“我是愛唱一些外國歌,您所說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個酸。

    我會的歌是有一些所映愛情生活的,不過我自己看不出來就是黃色的。

    有愛情内容的作品就是黃色的嗎?現在樣闆戲裡男的女的倒都是些光棍,不過我看這……”“别說了!”馮國斌粗暴地打斷她的話,表現出一種厭惡的神情,好像說:“女娃娃家臉怎這麼厚?愛情長愛情短的,都不嫌臊!人家說你不正經,一點也不假。

      吳月琴站起來了。

    她扯扯衣襟,挑戰似地問:“馮書記,我還繼續教書嗎?”略停了一下,她也不知為什麼非常協感情地又補充說:“還是讓我教吧!您也許不知道,我現在離開這些孩子,說不定要發瘋的……”  馮國斌手在黑臉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發。

    他擰過身擦着一根火柴,點燃了那鍋旱煙。

      盡管接觸很短暫,吳月琴已經摸着了這位“黑煞神”的脾氣。

    他的這種沉默就是對她的問話的肯定答複。

    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那生鐵疙瘩般堅定的後背,便挪動腳步,出了房門。

      外面的雨繼續下關。

    村對面遠遠的山巒已經變成模糊的一片了——黃昏已經臨近。

      當她下了門台,穿過水迹斑斑的院子來到院門洞的時候,公社文書楊立孝正端着一老碗面條往嘴裡扒着。

    他吃得滿頭大汗,熱得光穿個白襯衫;藍“凡立丁”褲兜裡炫耀似地伸出一根拴角匙的鍍金鍊子,挂在褲帶上,明閃閃的。

    他見她走過來,很快把右手裡的筷子塞到端碗的左手裡,擡起胳膊分别摸了一下偏分頭的兩邊,咧開嘴對她笑了笑,說:“馮書記訓你的話我全聽見了!唉,這個人嘛,就是這麼個老古闆!你也别計較,不過你以後也要注意哩!你不看如今正狠批崇洋媚外嗎?”  吳月琴向來對這個人是反感的。

    他像《創業史》裡的孫水嘴一樣叫人惡心。

    她輕藐地一笑,指着這位文書的白襯衫說:“你在鏡子裡照照你自己吧!”說完便匆匆出了大門洞。

    楊立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立即臉臊得通紅。

    他那件白襯衫是進口化肥口袋改裁的,盡管不知洗了多少遍,上面還隐隐約約看見“日本産尿素”幾個字。

    他尴尬地對她走去的背影喊:  “你不要笑話咱。

    咱這是延安作風!艱苦樸素……”三  吳月琴踏着泥濘的村道往回走。

    秋雨輕輕拍打着大地,空氣裡散着嗆人的柴煙味,已經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她沒有回學校去,腳步離開了原來的道路,漫死目的地走着。

      她發現自己又來到村後這條荒溝裡了。

    她愛一個人在這裡串遊。

    一到這裡,她就暫時和整個世界隔絕。

    這個世界,是如此困擾着她啊!  在這裡,她的喜怒哀樂,除大山和小草,誰也看不見。

    她在這裡唱、哭、喊,然後再傾聽大山對自己有什麼回答。

    然而,得到的回答永遠還是自己那發問的聲音:一聲又一聲,遠了,弱了,最後消失在蒼茫的天地間。

      幾年前,她的父親——省美術學院的副院長,被人從四層樓的隔離室推下去,然後宣布“畏罪自殺”。

    母親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也在前不久去世了。

    她在生活上和政治上都成了孤兒。

    前年考了一回大學,名列全地區第一,她高興了一陣。

    但出了個張鐵生,很快使她的生活又都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祖國在受難,她也在受難。

    一顆孤伶仃的心又經常被社會的讒言瓷意踐踏……看不見的雨絲輕柔地落在她的肩頭,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輕輕地撫摸着她。

    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

    雨水浸泡了的青草散發出一股甜絲絲的味道,直往鼻子裡鑽。

    這裡那裡,歸窩的鳥兒撲楞楞地扇動着翅膀。

    她在熟悉的路徑上慢慢踱着步。

    她什麼也不怕: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暗。

      她的遭遇已經夠壞的了。

    還怕什麼更壞的遭遇嗎?她走着,在黑暗中惆怅地張望着。

    她總想看見點什麼,但什麼也看不見,她站在住了,索性閉上眼睛。

    她最怕回憶過去,但過去的生活畫面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就出現在眼前,初春明麗的陽光,那麼和煦地照耀着綠茵茵的草地,她依偎在媽媽的懷中,腳擱在爸爸的膝蓋上,在畫夾的宣紙上寫生——嫩黃的柳絲,碧澄的湖水,白的耀眼的塔尖……雨漸漸大起來,并且起風了。

    黑暗中,風雨無情地抽打着她發燙的臉頰,濕透了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身上,痛苦難耐。

    她對着黑洞洞的天地絕望地狂喊了一聲:“啊——啊——啊——啊——”黑暗中的千山萬壁,久久地回應着她的呼号。

    “小吳!”  背後突然有人叫她。

    她的脊背骨一陣冰涼,下意識地猛轉過身,緊張地問:“誰?”  “我……運生。

    你快回喀!天這麼黑,又下雨……”  當她确實聽清了這是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