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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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田福堂的氣管炎突然嚴重起來。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氣管炎一般天氣轉暖就會緩和一些。

    可他天暖後反而又厲害起來,說明病情是加重了。

      早上起床後,他常常得半天直不起腰。

    山裡勞動的時候。

    力氣越來越不濟,幹一會活,就要在地裡蹲半天,至于煙,不僅不能聞,甚至連看也不能再看;一看見煙,他就忍不住要咳嗽——已經到了一種條件反射的程度。

      每當田福堂蹲在地裡沒命的咳嗽的時候,一種力不從心的悲哀就使他忍不住想哭一鼻子!有時候,他不由雙膝跪在土地上,徒然地向蒼天禱告讓他舒舒服服出上兩口氣!命運啊,真是冷酷無情,竟把這樣一位強悍的人折磨到了如此地步!  但強人終究是強人。

    田福堂并不因為自己身體的垮掉,就想連累她的兒女,不,他就是掙死在山裡,也不能把潤生叫回來種莊稼。

    娃娃正學開車,他不能耽誤兒子的前程。

    另外,他也從不把他的病情告訴女兒。

    女兒有女兒的難腸事,不要再給她增加煩惱,每次給潤葉回信的時候,他都說他一切都好着哩。

    他永遠熱愛和心疼自己的兒女,願意他們一輩子活得暢快。

    他就是死,也要悄悄到一邊去死,而不要讓娃娃們為他牽腸挂肚……  如果目睹田福堂在土地上的掙紮,那真是夠悲壯的了。

    幹一會活,他就得停下來咳嗽半天,喘息半天。

    對他來說,這已經不是勞動,而是服苦役啊!  麥子剛收割完,莊稼人立刻搶農時開始耕種回茬荞麥了。

      盡管田福堂又割麥又鋤地,已經精疲力竭,但他還是掙紮着想種幾畝荞麥。

    荞麥是好東西,清涼敗火,伏天能做涼粉洩火氣,還能剁面條,撚圪凸——信天遊都唱“荞畫圪凸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哩!尤其是城裡人,把荞麥面當作一種稀罕東西看待。

    田福堂想,他家門外工作人多,其它莊稼少種一點可以,但荞麥不種不行——這是他每年給城裡的親戚回敬的主要禮品。

      但他單槍匹馬,耕種這點荞麥實在是不容易啊!别人家都是一個人犁地,一個人在後面納拌了籽種的肥料。

    他自己隻好吆着牛犁到地頭,再返回來端起糞鬥,把籽種下進犁溝。

      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吃力不算,心裡還急躁得不行!今天,眼看就要亮紅晌午了,他仍然有兩耙地沒有種完。

    心一急,咳嗽就來了。

    這一次來得太猛烈,使他連吊在胸前的糞鬥子都來不及解下,就一個馬趴跌倒在犁溝裡,沒命地咳嗽起來。

      咳嗽喘息長時間停歇不了。

    他幾乎耗盡了身上的力氣,伏在犁溝裡怎麼也爬不起來。

    連那隻老黃牛在旁邊看着他,眼睛裡都充滿了憐憫。

      大半天功夫,田福堂才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把一臉淚水鼻涕揩掉。

    失神地望着剩下的那兩耙地。

    他實在沒有力量再種完這點地——可是這點地也确實再占不着他另來一趟了。

    該死的身體啊!  現在,田福堂愁眉苦臉地看見,别的莊稼人都已經卸了牛具,開始回家吃飯了。

    在他上面耕麥地的孫玉厚也扛起犁,吆着牛起身回家。

    孫玉厚下山時要從他這塊地裡經過,将要親眼目睹他田福堂的狼狽相了!  田福堂掙紮着端直糞鬥子,把剛才剩下的半犁溝播完。

    然後他放下糞鬥,回轉牛,繼續向另一頭犁去。

    他想避開過路的孫玉厚,以免讓他看他的笑話!  快犁到地頭的時候,田福堂聽見自己的喘息聲比牛的喘息聲都厲害。

      當他強撐着又把牛回轉的時候,驚訝地看見孫玉厚端着他的糞鬥子,順着他剛耕過的犁溝,一步一把撒着糞籽,走過來了。

      一團熱乎乎的東西一下子堵在了田福堂的嗓子眼上。

    他沒有想到孫玉厚會來給他幫忙,一時竟愣住了。

    孫玉厚走到他地頭,說:“丢下這一點了,占不着再來一回……一個人種莊稼難啊……”  田福堂真不知說什麼是好。

    他結果什麼也沒說,隻長歎了一口氣,然後吆着牛向前犁去。

      兩個人不到幾鍋煙功夫,就把這點地種完了。

    田福堂心裡泛上各種味道,咧開嘴難為情地對孫玉厚笑了笑,說:“玉厚哥,你快回去吃飯!”  孫玉厚吆着牛走了以後,田福堂壓制着咳嗽,一邊用柴草擦犁,一邊怔怔地看着下了山的孫玉厚,不禁無限感慨地想了許多事。

    他記起了他們年輕的時候一同給有錢人家攬工的情景,那時他們曾經象兄弟一樣,夥吃一罐子飯,夥蓋一床爛棉絮……解放以後多少年,盡管他們同住一村,但再也沒有在一塊親熱地相處過。

    想不到今天,他們又一塊種了一會地!  在一刹那間,田福堂的心頭湧上了一種怪酸楚的滋味——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