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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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八月,是莊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時光。
不冷不熱,也不饑餓;走到山野裡,手腳時不時就碰到了果實上。
秋收已經拉開了序幕:打紅棗、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莊稼人孫少安的心情和這季節一樣好。
真是連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幾年前他夢想過的一種生活,現在開始變成了現實。
一群人窮混在一起的日子終于結束了,莊稼人的光景從此有了新的奔頭。
誰說這責任制不好?看看吧,他們分開才一兩個月,人們就把麥田種成了什麼樣子啊!秋莊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莊稼人不是在地裡種莊稼,而是象撫育自己的娃娃。
最使大夥暢快的是,農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幹啥就能幹啥;而不必象生産隊那樣,一年四季把手腳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幾個不值錢的工分。
莊稼人也願意活得自由啊!誰願意一年到頭牛馬般勞動而一無所獲呢?人們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艱辛,那是應該收獲歡樂和幸福,而不是收獲憂慮和苦痛的…… 少安感到,他父親的臉上也顯出了他過去很少看見的活色。
一年多前,當他象現在一樣把隊分開的時候,父親曾多麼擔心他栽跟頭呀!好,現在老人放心了,因為上面有人支持讓這樣搞哩! 在他們這個責任組時,父親實際上成了領導人。
二爸一開始不願“走資本主義道路”,牛着不出山,他沒辦法,父親就到田家圪崂吼着罵了一通,二爸也就無可奈何的被吆起身了。
對于二爸來說,大隊的常年基建隊已經解散,他要是不在責任組勞動,就沒處去幹活了——歸根結底,他是農民,還拉扯着三個娃娃,不勞動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裡眼下還沒有什麼大變化。
老祖母八十二歲,仍然半癱在炕上;母親頭發已經半白,但也沒什麼大病,照舊象過去一樣門裡門外操勞;弟弟少平還在村裡教書,今年二十一歲,完全成了大人,隻是比過去說話更少,放學後就悶着頭幹活;小妹妹蘭香去年考入了原西縣高中——讓全家驕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縣第三名。
蘭香一直在縣高中住校,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
他們家裡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
罐子村實行責任組後,他姐夫王滿銀就跑了出去。
說是做生意,可這二流子兩手空空,誰知到什麼地方瞎逛蕩去了。
政策一寬,社會一松動,有些農民已經開始脫離土地,向外地和城鎮流去。
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氣和手藝掙錢;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麼手段謀生呢。
他們村金俊文的大兒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了,至今都杳無音訊,連家裡人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後,那個家就又得靠姐姐一個人來操磨了。
貓蛋今年八歲,已經在罐子村小學上二年級;狗蛋也已經六歲,明年就該上學了。
可是他們不務正業的父親丢下他們和母親不管,一個人到外面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 孫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
他和秀蓮從結婚到現在,一直保持着熱烈的戀愛。
據說有了孩子,兩口子感情就要減少一些,而分散給了孩子。
但是虎子降生以後,他兩個的感情似乎倒更深了。
是啊,仔細地品味,人生是多麼美妙,又是多麼神秘——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小東西,竟是兩個人共同創造的!他和她,通過這個娃娃,更意識到他們是完全融合在一起了。
當他們共同疼愛孩子的時候,相互看一眼對方,心間就會淌過那永不枯竭的、溫暖的感情的熱流。
有孩子以後,秀蓮就更不講究自己的穿戴,經常是一身帶補釘的衣服。
少安記得他很小的時候,那時還年輕的母親就是穿着這樣一身綴補釘的衣裳。
象土地一樣樸素和深沉的母親啊!想起來就讓人溫暖,讓人鼻根發酸。
少安很喜歡妻子這身打扮,他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記住這樣一個母親的形象…… 生育以後,秀蓮反而更結實了,門裡門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從不叫苦喊累。
隻是晚上睡在一個被窩裡,有時她在他耳邊叼念說他們不能象其他年輕夫婦一樣,幹幹練練過幾天日子。
少安明白妻子的心思。
在農村,年輕人成家後,幾乎沒有和老人一塊過日子的。
但他還是老主意:決不分家。
秀蓮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