蠲戲齋詩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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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評詩不妨探詩借助,及其成就,則皆我所有事,一切用不着矣。

     詩貴自然,實至名歸,亦非出于安排。

    刻意求名,終不可得,亦俗情也。

     作詩須有材料,驅遣得動,又須加以烹煉。

    如庖人然,無米固難為炊,百肴雜陳,生冷并進,則亦不堪下箸矣。

    此自關于學力,所謂“老去漸于詩律細”也。

    至于秉賦太薄,不能為敦厚之音,此則限于性情,無可勉強。

     學詩,須知詩之外另有事在。

    得詩教之意,則所感者深,自無俗情。

     作詩須是所感者深,胸襟廣大,則出語不落凡近。

    詩中著不得一個賢字,言之精者為詩,故視文為尤難也。

     言之精者為詩。

    “詩言志”,最要是心術正大,方可學詩。

    學詩必從《三百篇》、《離騷》,漢魏樂府、建安七子以及《文選》諸詩入手,方有法度。

    律詩必宗老杜,若香山、東坡、放翁之詩,說來太易,不宜初學。

    公安體及袁簡齋之詩,學來易流怪僻,尤為初學所戒。

    學詩亦必有悟處,然後寫來方能生動。

    詩人胸襟,必與天地合其德,乃見其大。

    老杜《寫懷》詩:“用心霜雪間,不必條蔓綠。

    ”與“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道理暗合,這是何等胸襟!謝靈運喜為玄言,而工部無意為之,與聖賢所言道理若合符節,尤為可貴。

     學詩必先知賦、比、興三義。

    賦是平鋪直叙,易做;比較難;興最不易。

    蓋人之所感有大小深淺,故興起者亦不同。

    大詩人所感者必深必大,所以非人可及。

     思為《詩人國》,斷自屈原,一代不過數人,上下千載,集于一堂,高談清言,各明素志,而采其集中傑作最足表現其為人者附焉。

    學詩者得此一編,勝讀選本多矣。

     嚴滄浪以“香象渡河”、“羚羊挂角”二語說詩,深得唐人三昧。

    “香象渡河”,步步踏實,所謂“徹法源底”也;“羚羊挂角”,無迹可尋,所謂“于法自在”也。

    作詩到此境界,方是到家,故以“香象渡河”喻其實,謂其言之有物也;又以“羚羊挂角”喻其虛,謂其活潑無礙也。

     庾子山詩雲:“索索無真氣,昏昏有俗心。

    ”今人通病大抵不出此二語。

    人謂鐘太傅書沉着痛快,今始深覺其言有味。

    不唯作書要沉着痛快,作詩亦要沉着痛快,說話做事亦要沉着痛快。

     少陵雲:“新詩改罷自長吟”,“得失寸心知”非深曆甘苦,不易到古人境界。

    讀破萬卷,不患詩之不工,謂詩有别裁不關學者,妄也。

    但此是“遊于藝”之事,不工亦無害。

    若為之,則須就古人繩墨,方不為苟作。

    天機自發,亦不容已,但勿專耗心力于此可耳。

     須多讀古詩,選擇一兩家專集熟讀,字字求其懂,乃可觸類悟入,知古人作詩有法度,一字不輕下。

    楊子雲曰:“讀賦千篇,自然能賦。

    ”此甘苦之言也。

    然讀而不解,與不讀同。

    詩即能工,而胸襟不大,亦不足貴。

    憂貧歎老,名家亦所不免,非性情之正也。

    貧而樂,乃可與言詩。

    且先讀陶詩,毋學其放,學其言近而指遠,不為境界所轉而能轉物,方為近道。

    明道作康節墓志雲:“先生之于學,可謂安且成矣。

    ”陶詩佳處在一“安”字,于此會得,再議學詩。

     學詩意先讀陶詩及《唐賢三昧集》,《古詩源》亦可看。

    不獨氣格不可入俗,亦當領其超曠之趣,始為有益。

    袁簡齋俗學,無足觀也。

    宜多涵泳,切勿刳心于文字。

     說理須是無一句無來曆,作詩須是無一字無來曆,學書須是無一筆無來曆,方能入雅。

     詩中用理語須簡擇。

     近體入理語要超妙,否則不似詩。

    絕句尤貴韻緻,通首用字亦須相稱。

     近體詩雖是末事,煞要功夫,入理語更難。

    尋常俚淺熟濫之詞,實不足為詩也。

     詩中着議論,用義理,須令簡質醒豁與題稱。

    雖小篇,亦當步驟謹嚴。

     學詩,選句先求清新,習熟字須避免,格調務須講求,句法要有變換。

    少陵雲“老去漸于詩律細”,“細”字須着功夫始得。

     多讀古人詩,自解作活計。

     改學人“記取真山是假山”句為“莫認真山作假山”雲:以幻為真,是颠倒見;以真為幻,亦是颠倒見。

    真幻二俱不二,乃悟一真一切真。

    詩中理緻如此,方是上乘。

     凡作詩,不可着閑言語,亦不可着一閑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