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大中丞受制顧問官 洋翰林見拒老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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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至聽了管家這番說話,不覺功名心一動,頓時就把那件事忘記了。

    他這一夜賽如熱鍋上螞蟻似的,在一間屋裡踱來踱去,一直沒有住腳,又想寫信去問小軍機王老爺。

    家人回稱:"時候已經不早了,怕王老爺已經睡了覺。

    "又要寫信去問别位朋友,一時又無可問之人。

    恐怕人家本來不曉得,現在送個信給他,反被他鑽了去,此事不可不防。

    因此足足盤算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正想出門探覓消息。

    上谕已經下來,早放了别人。

    紳筱庵望了一個空,一團悶氣,無可發洩,方想到昨兒在老師沉中堂跟前說的話,現在正好借此題目,發洩發洩。

    正提起筆來做折子,忽然太太叫老媽來請,說是小少爺頭暈發燒,也不知犯了什幺症候。

    紳筱庵兄弟三房,隻此一個兒子,年方十一歲。

    讀書很聰明,雖不能過目成誦,然而十一歲的人,居然《五經》已讀完《三經》,現在正讀《左傳》;文章已做到"起講",先生許他明年就好完篇了的。

    因此紳筱庵夫婦竟拿他當做寶貝一般看待。

    一旦有了病,不但紳筱庵神魂不定,一個太太早靠在少爺身邊,一手拍着,一面淚珠子早已接連不斷的挂在臉上了。

    紳筱庵回到上房,一看這個樣子,一條英氣勃勃的心腸,早為兒女私情所牽制。

    少不得延醫服藥,竭力替兒子醫治,以安太太的心。

    這一鬧又鬧了兩天。

    等到兒子病好,恰值沉中堂假期已滿。

    他此時學吳可讀屍谏的心,早已消歸東洋大海。

    隻是老師面前無以交代,少不得編造謠言,托人緩頰,把此事搪塞過去。

    明知老師冷淡他,事到其間,也隻好聽其自然了。

    過了些時,他這段故事,外頭都傳開了,都說:"老頭子發痰氣,逼着門生尋死。

    幸虧紳某人有主意,沒有上了他的當。

    " 有天他老人家在家裡坐着,直隸總督來拜。

    見面之後,賣弄他這兩年派出去的學生,學成回來,很有些好學問的:"今兒召見,已蒙上頭應許,準其擇優保送,由禮部請示日期,在保和殿考試一次,分别等第,賞他們進士、翰林,以示鼓勵。

    将來這閱卷一事,少不得總要老先生費心的。

    這樣,門生多收兩個在門下,将來能夠替國家辦點事,大家都有面子。

    "沉中堂聽他說完,忙忙搖手道:"别的都可發,隻是保和殿考試一事,兄弟還要力争。

    他們這些人都夠到殿試,以後要把我們擺到那兒去呢。

    就以我們這個翰林院衙門而論,幾千年下來,一直幹幹淨淨的;如今跑進來這些不倫不類的人,不被他們鬧糟了嗎!"說罷,悶悶不樂。

     直隸總督此來,原想預先托個人情的,後見話不投機,隻好搭讪着出去。

    那知這位直隸總督,上頭聖眷很紅,說什幺是什幺,向來沒有駁回他的。

    回去之後,果然保送了許多學生,請上頭考試錄用。

    軍機上先得了信。

    就有位軍機大臣,曉得沉中堂有迂倔脾氣的,便拿他開心說:"直隸總督某人送些學生進來,都被我們咨回去了。

    曉得中堂不歡喜這班人,所以特地告訴你一聲,也叫你歡喜歡喜。

    "沉中堂聽了,果然心上很快活,連連說道:"這才是正辦!……就是上頭準了他這個,如其派我閱卷,我甯可辭官不做,這個差使決計不當的。

    " 那位軍機大臣道:"中堂所見極是!"彼此别去。

    誰知到了第二天就有上谕,着于某日在保和殿考試出洋畢業學生。

    沉中堂看了,還當是軍機沒有這個權力阻當這件事,也隻有付之一歎,沒有别的說話,又過了兩天,考試過了。

    第二天派他做閱卷大臣。

    他此時告假已來不及,要說不去,這違旨的罪名又當不起。

    隻得垂頭喪氣,跟了進去。

    幸虧試卷不多,而且派閱卷大臣也不止他一位,他自己樂得不管事,讓别人去作主。

    不過大概翻了一翻,檢一本沒有違礙字眼的擺在第一,呈進上去。

    等到引見下來,果然朝廷破格用人:頂高等的都賞了翰林;其次用主事、知縣,京官、外官都有。

     那些用主事、知縣的不用去說他了,但說那幾個賞翰林的,照例要衙門拜老師,認前輩,這些禮節,一點不能少的。

    沉中堂當的是掌院學士,正管得着他們,少不得前來叩見。

    那幾位翰林雖然打外洋回來,不曉得中華規矩,然而做此官,行此禮,到了此時,說不得也要從衆了。

    于是打聽了規矩,封了贽見、門包,拿着手本,前來私宅谒見。

    不提防這位老中堂早就預備此一着,兩天頭裡便齊集了甲班出身的那些門生,同他們說道:"從前要進我們這個翰林院,何等煩難!鄉試三場,會試三場;取中之後,還要複試,又是殿試、朝考、留館。

    諸君都是過來人,那一層門檻可以越得過!如今這些人一點苦沒有吃着,止作得兩篇策論,就要來當翰林,以後無論什幺人也可以當翰林了!然而上頭有恩典給他們,我們怎好叫上頭不給他們。

    就是上頭派愚兄閱卷,愚兄亦怎好不去。

    不過收到這種門生,愚兄心上總覺不是。

    現在請了諸位來,彼此商量一個抵制的法子,就同他們上海抵制'美約'①一樣,總要弄得他們不敢進這個衙門才好。

    諸位老弟高見,以為何如?"于是一齊稱"是"。

    沉中堂又問他們抵制的法子。

    有人說:"應該上個折子,不準他們考差。

    凡是本衙門差使,都不準派。

    "又有人說:"這個翰林隻能算做'頂帶榮身',不能按資升轉。

    "沉中堂聽了,不置可否。

    内中有一位閣學公②,姓甄号守球,年紀已有七十三歲了,獨他見解獨高,忙插嘴道:"老師所說的是抵制之法,抵制得他們自己不敢來才好。

    現在有個法子,他既然賞了翰林,一定要來拜老師,認前輩。

    老師不能不認他,他送贽見,亦樂得收他的。

    我們這些老前輩無求于他,等他來的時候,我們約齊了一概不見。

    我們不要認得他。

    就是在别處碰見了,他稱我們前輩、老前輩,我們隻拱手說'不敢當',也不要理他。

    如此等他碰過幾回釘子,怕見我們的面,以後叫他們把這翰林一道視為畏途,自然沒有人再來了。

    但是要抵制,我們總要齊心才好。

    "衆人聽罷,一齊稱"妙"。

    沉中堂點頭稱"是",連說:"守球老弟所論極是……愚兄樂得認他做門生,但是贽見亦要照尋常加倍。

    我們中國的規矩:凡是沾到一個'洋'字總要加錢,不要說别的,我們大孩子新從上海來,他說上海戲園子規矩,洋人看戲加倍。

    他幾個雖不是洋人,然而總是外洋回來的,我問他多要并不為過,"衆門生又一齊稱"是"。

    于是當天議定,等他幾人來見老前輩時,一概不許接待,以為抵制之策。

    衆人一齊認可,方才别去。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分解。

     ①"美約":指"中美華工條約"。

    1894年,美國強迫清政府訂立關于限制旅美華工的條約。

    期滿後仍要續訂,受到中國人民的反對。

     ②閣學:即内閣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