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長河·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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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有一次我到北京一位朋友那裡去玩,見到一位異人。

    他見到我,雙目炯炯地逼視良久,便說:&ldquo這位先生,你從小是不是産生過一種遙遠的記憶,在一條長長的大河邊,坐了很多年,在你邊上,還坐着一個人,相差大概隻有十步之遙?那人就是我。

    &rdquo 我笑着搖了搖頭,心想,前一輩子,我身邊居然坐着你?我們坐在河邊幹啥?你會不會見到别人也這麼說? 看得出,他對我的反應非常失望,立即滿臉冷漠。

    我想,剛纔還說前一輩子在河邊一起坐了那麼多年,今天突然相逢,怎麼轉眼就冷漠了? 但是,應該說,他的話中有一點倒是碰巧逮着了,那就是我與河流的關系。

     而且,這種關系确實也不像是童年時期形成的,似乎要遠得多。

    我出生的村莊有河,但那河太小,我心中翻滾的一直是從未見過的大河。

    銀亮亮,白茫茫,并不洶湧,也并不熱鬧,而且不止一條。

    這些河在哪裡?為什麼會如此神秘又如此長久地籠罩着我? 長大以後,我見到了許許多多的大河,每次都會産生異樣的激動。

    有時,請旅伴們在路邊坐一坐,我要停下來看河。

    哪怕在再窮困的地方,一有大河,便有了大塊面的波光霞影,蘆荻水鳥,也就有了富足和美麗,而且接通了沒有終點的遠方。

    後來我着迷遊泳,一見大一點的河流就想脫衣揮臂,直到有一年在錢塘江被一個水底旋渦所裹卷,差點上不了岸,纔稍稍有所收斂。

     終于獲得與大河長時間親近的機會,是近十年。

     一次是長江。

     長江我已航行過很多次,每次都是好幾天,但都不如這一次刻骨銘心。

    是日本NHK電視台引起的事情,他們想做在流動體中向全球直播的試驗,已經在撒哈拉大沙漠和其它地方做過,這次選中了長江。

    電視直播的内容是談話,随着幾天的航行一直談下去,談話的一方是我,另一方是幾位日本漢學家,談什麼呢?談長江。

     日本沒有真正的大河,但日本漢學家們卻早就從中國古代詩文中熟悉長江。

    他們心中的長江,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缥缈存在,他們興奮,他們背誦,他們提出無數個問題,我坐在他們對面,先是樂滋滋地看着、聽着、回答着,後來突然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有關自己與這條江的關系的體驗。

    這種體驗使得船過三峽時不再驚歎,隻覺得像兒時在自家高牆的通道間擡頭慢步走過,高牆下,今天有外客留夜,我要陪他們說話。

     關于長江之長,日本客人們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在曆經幾天幾夜的航行後看到長江還在越來越浩蕩地延伸,仍然被鎮住了。

    我告訴他們,我家鄉的小壩,是長江的支脈,離這裡還非常遙遠。

    說得有點自豪,又有點懮傷。

    為何懮傷,卻說不清楚。

    好像面對一種偉大時既不敢貿然相認,又不願斷然割舍。

    生命的起點那麼渺小又一水相通,實在讓人不知如何擱置自己的感受。

    我現在理解了,由山巒阻隔的遙遠是一種絕望,而有河流相通的遙遠則是一種懮傷。

    那麼,長江是否因自己的漫長,為中國文化增添了很多懮傷?正是這種懮傷,使晚風凄凄、煙水迷蒙、白露橫江。

    這樣的意象,這樣的因果,就不容易與外國漢學家們溝通了。

     另一次是黑龍江。

     這是一條離我更為遙遠的河流,遙遠得無法懮傷,也沒有必要絕望。

    它幾乎就是另一個天域的存在,抽象地橫卧在中國地圖的上方。

    但是,這條河流邊上有一大群作家要陪着我去漂流,他們選了段,從黑河出發,先向東,到著名的瑗珲,再向西,到呼瑪,最後回黑河,也是好些個日日夜夜。

     驚人的安靜,但這種安靜使它成了一條最純粹的河。

    清亮、冷漠、坦蕩,岸邊沒有熱鬧,沒有觀望,甚至幾乎沒有房舍和碼頭,因此它也沒有降格為一脈水源、一條通道。

    它保持了大河自身的品性,讓一件件岸邊的事情全都過去,不管這些事情一時多麼重要、多麼殘酷、多麼振奮,都比不上大河本身的存在狀态。

    它有點荒涼,卻拒絕驅使;它萬分寂寞,卻安然自得。

    很快它會結冰,這是它自己的作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