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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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叫兒子的聲音中可以聽得出來,他叫耿東光“小xx巴”,而對耿東亮隻稱“小崽子”。

    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

     耿東亮不喜歡父親,正如父親不喜歡耿東亮。

    父親喊耿東亮稱“你”,而耿東亮隻把父親說成“他”。

     遊藝大廳的裡側有一個小間,那裡頭的遊戲都講究杠後開花的,沿牆排開來的全是老虎機。

    耿東亮不喜歡賭,尤其怕搓麻将。

    以往一到周末同學們就會用棉被把盥洗間的門窗封起來,擺開兩桌搓八圈的。

    每一次耿東亮都要以回家為由逃脫掉。

    面對面地坐開來,打到後幾圈錢就不再是錢了,一進一出總好像牽扯到皮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花錢再潇灑的人似乎都免不了這一俗。

    耿東亮說:“賭起來不舒服。

    ”一位快畢業的學兄說:“你弄岔了,賭錢賭的可不是錢,而是自己的手氣、自己的命,你的命再隐蔽,摳過來一摸,子醜寅卯就全出來了。

    一場麻将下來就等于活過一輩子。

    這輩子賠了,下輩子賺,這輩子賺了,下輩子賠,就那麼回事。

    ”這位老兄搓麻将的手藝不錯,可手氣總是大背,七月份果真就分到一所很糟糕的中學去了。

    的确,賭錢賭的不是錢,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去處與出路。

    耿東亮讀一年級的時候總是奇怪,一到公布分配方案,師範大學裡頭最緊張最慌亂的不是畢業生,而是二三年級的同學。

    他們總是急于觀察先行者的命運,再關起門來編排和假設自己的命運,一個一個全像驚弓之鳥。

    耿東亮讀完了二年級對這樣的場面就不再驚奇了,他參與了别人的緊張與别人的慌亂,這一來對自己的命運便有了焦慮,而兩年之後的“畢業”便有了迫在眉睫的壞印象。

    兩年,天知道兩年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安慰耿東亮的是老虎機。

    耿東亮掙來的工錢差不多全送到老虎機的嘴裡去了。

    耿東亮赢過幾次的,他目睹了電子彩屏上阿裡巴巴打開了山洞的門。

    在耿東亮操作的過程中,那個阿裡巴巴不是别人,是耿東亮自己。

    阿裡巴巴沒有掉入陷阱,同樣,阿裡巴巴推開石門的時候地雷也沒有爆炸。

    耿東亮聽到了金屬的墜落聲,老虎機吐出了一長串的鋼角子。

    那是老虎的禮物。

    耿東亮沒有用這堆雪亮的鋼角子兌換紙币,他“赢”了,這比什麼都讓人開心的。

    耿東亮買了一聽可樂,一邊啜一邊把赢來的角子再往裡面投。

    一顆,又一顆。

    猝不及防的好運氣總有一天會咣叮咣當地滾出來的,捂都捂不住。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耿東亮天天輸,輸多了他反倒平靜了。

    焦慮與迫不及待的壞感覺就随着輸錢一點一點地平複了。

    輸和赢,隻是一眨眼,或者說,隻是一念之别,這就叫命,也可以說,這就叫注定。

    那位學兄說得不錯,你的命運再隐蔽,摳過來一摸,子醜寅卯就全出來了。

    耿東亮在暑期裡頭就是要翻一翻命運這張牌,看過了,也就沒有什麼想不開的了。

    耿東亮就是想和他的同學一樣,先找到終點,然後,以倒計時那種方式完成自己一生。

    “撲空”那種壯美的遊戲他們可是不肯去玩的。

     即使是暑期,每個星期的二、四、六下午耿東亮都要回師範大學去。

    炳璋在家裡等他,你不能不去。

    炳璋說了,嗓子不會給任何一個歌唱家提供假期的。

    炳璋六十開外,有一頭銀白的頭發,看上去像偉大的屠格涅夫。

    那些頭發被他調整得齊齊整整的,沒有一處旁逸,以一種規範的、邏輯的方式梳向了腦後。

    他的頭發不是頭皮生長出來的生物組織,不是,而是他的肌體派生出來的生理秩序,連同白襯衫的領袖、西服的鈕扣、領帶結、褲縫、皮鞋帶一起,構成了他的莊嚴性和師範性。

    炳璋操了一口很标準的普通話,聽不出方言、籍貫、口頭禅這樣的累贅,沒有“這個”、“哈”、“吧”、“啦”、“嘛”、“呀”這樣的語氣助詞與插入語。

    他“說”的是漢語書面語,而不用表情或手勢輔助他的語言表達,像電視新聞裡的播音員,一開口就是事的本體與性質,不解釋也不枝蔓。

    炳璋走路的樣子也是學院的,步履勻速、均等,上肢與下肢的擺動關系交待得清清楚楚,腰繃得很直。

    他的行走動态與身前身後的建築物、街道、樹一起,看得出初始的丈量與規範,看不出多餘性與随意性。

    炳璋的步行直接就是高等學院的一個組成部分,體現出“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的師範風貌。

    一句話,他走路的樣子體現出來的不是“走路”,而是“西裝革履”。

     炳璋是親切的。

    然而這種親切本身就是嚴厲。

    他的話你不能不聽,也就是說,他的秩序你不能随便違背。

    誰違背了誰就是“混賬東西”,他說“混賬東西”的時候雙目如電,盯着你,滿臉的皺紋纖毫畢現,随後就是一聲“混賬東西”。

    這四個字的發音極為規範——通暢、圓潤、寬廣、結實、洪亮,明白無誤地體現出了“美聲唱法”的五大特征,宛如大段唱腔之前的“叫闆”。

    耿東亮親耳聽過炳璋發脾氣,炳璋訓斥的是音樂系的系主任、他的嫡系傳人。

    炳璋為什麼訓斥系主任,系主任為什麼挨訓,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發音,吐字歸音與字頭音尾交待得是那樣科學,使你不得不相信這樣的話:人體的發音才是語言的最高真實。

     隻有一點炳璋是随便的,而這種随便同樣體現了他的苛求,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