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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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他在演唱的過程中身體的動态極度地誇張,手在空中不住地抓,卻什麼也抓不住,那種無處生根與無能為力成了一種痛楚。

    酒鬼的脖子被歌聲拽得很長,而胳膊與腿的掙紮使他看上去完全像一隻烏龜,也許這就是歌手的命運。

    沒有歌聲的時候他是一隻河蚌,執著于歌聲的時候他隻能是一隻甲魚。

    在他的生命中,軀殼的意義完全等值于身體的形式。

    酒鬼站在宇宙的中央,他的全部身心都在呼喚阿拉木罕。

    他就是阿拉木罕,但阿拉木罕從他的生命機體中剝離開來了,與他有一段三百六十裡的恒距。

    總之,“阿拉木罕”在這裡又不在這裡,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像海流之于岸,燒酒之于醉,身體之于夢。

     酒鬼重複這兩句歌詞足足有二十分鐘,或許更長,他解開了上衣,他的吼叫模樣隻有三分像人,剩下來的七分則全部像鬼。

    屋子的密封極好,再怎麼吼叫也不會把聲音傳到宇宙的外面去的,燈光在照耀,屋子裡的溫度上來了,酒鬼的額頭與臉上出現了汗粒,這些汗粒成了光芒,放出孤獨而又熱烈的光。

     酒鬼停止了吼叫,他的這場瘋狂的舉動與其說是“唱歌”,不如說是一種極限運動。

    他終止于筋疲力盡。

    他在筋疲力盡的時候臉上仍然保留一種病态的熱烈。

    他來到耿東亮的面前,遞給他麥克風,說:“你玩玩?”耿東亮沒敢接,原地站着,說:“我不。

    ”“你不?”“我不。

    ”酒鬼沒有勉強,拉開了宇宙的門。

    他走出宇宙之後摁掉了牆上的隐形開關,宇宙便消失了,恢複成一隻黑黑的洞。

    耿東亮回頭看着這個洞,仿佛剛剛從一場噩夢之中驚醒過來。

     “你害怕了。

    ”酒鬼冷笑着說。

     “我不是。

    ”耿東亮說。

     “你是害怕了。

    ”酒鬼說,“面對自己,沒有餘地,自己被自己全面包圍,每一個人都難以面對——可是你必須面對。

    歌手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這個,向内,找出自己的全部縱深。

    縱深即真實的程度。

    你的老師不是我,隻能是這間黑房子。

    它是一隻瞳孔,你必須和它正視,十分渺小地呆在這隻瞳孔的深處。

    ” 酒鬼回到客廳,他關掉了空調,給自己扒衣服,隻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條三角内褲。

    他幾乎是赤裸地站在了耿東亮的對面,耿東亮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腿内側的那條巨大疤痕,從大腿的内側一直延伸到小腿肚,足足有八十厘米那麼長。

    縫補的針線痕迹對稱地分布在傷口的兩邊,像一隻巨大的蜈蚣,卧在那兒,吸附在那兒。

     這隻巨大的蜈蚣實在是觸目驚心。

     酒鬼又開始喝酒了,他就那麼站着,喝酒,喘氣,讓自己出汗。

     “多好的歌,”酒鬼仰着頭這麼自語說,“隻有遼闊才能生産出這樣的歌——它寫了什麼?” “愛情。

    ” “愛情?——愛情怎麼能有三百六十裡的距離呢?愛情的距離不能超過胳膊的長度,甚至不可以超過生殖器的長度——否則隻是愛情的夢。

    愛情的真實載體不是精神,而是肉體。

    ” “你說它寫了什麼?” “當然是命運。

    也可以說是處境——人總是生活在自己的距離之外,離自己三百六十裡。

    人的意義就像光,是通過距離來實現的。

    沒有距離光就會死亡。

    沒有距離人也就會死亡,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人在他不是自己的時候才是自己。

    人隻是他面對自己時的縱度。

    ” “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 酒鬼把電視機上的地球儀搬到茶幾上來。

    地球儀很小,隻有一隻腦袋那麼大,布滿了塵埃。

    酒鬼突然撥動了地球儀,地球儀突然飛快地旋轉起來,塵土紛揚起來,紛揚在它的四周。

    整個地球就籠罩在一片塵土之中了。

    酒鬼用巴掌将地球摁住,撥到青藏高原那一塊,指着它說:“世界上最好的歌都在這兒。

    擁擠與瞬間萬變是産生不了好歌的。

    《阿拉木罕》所寫的不是愛,是歌聲所預言的現代人。

    現代人的現代性。

    我們喝一杯。

    ” 酒鬼歎了一口氣,文不對題地說:“要下雨了。

    ” “你說什麼?” “要下雨了。

    ”酒鬼說,“我的左腿酸疼得真厲害。

    ” 這是一個紛亂的夜。

    酒鬼喝多了,他出足了汗,沖了一個熱水澡,與他左腿上的那隻巨大的蜈蚣一同睡去了。

    耿東亮關上燈,躺在沙發上,躺在漆黑的夜色裡,想起了下午的事。

    紅棗,耿東亮,耿東亮,紅棗。

    還有舒展。

    “愛情。

    ”“金童玉女”……耿東亮枕着自己的胳膊,胸中堆滿了怅然,卻理不出頭緒。

    和他一起不能入睡的也許還有河蚌與烏龜,它們在歎息,發出古怪的氣味。

     做自己、保留自己、追逐自己、拒絕自己,在最日常的生活之中,這依舊是一個最困難的問題。

     你無從抗争。

    你向“另一個”自己而去,順理成章,你惟一做不了的隻是自己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