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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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淩厲。

    李總補充了一句,說:“這隻是一個不恰當的比喻。

    ”李總又開玩笑了,對紅棗說,“回去站到鏡子面前,問自己,我是誰?問到五十問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紅棗還能是誰?” 紅棗在那個下午一直回味李總的話,他一次又一次回想“排異”。

    想來想去都有些害怕了,居然有些寒飕飕的。

    他在黃昏時分望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大又長,在那道圍牆上又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兒,貼在地面與牆面上。

    影子在這種時候已經比“自己”更具備“自己”的意味了。

    或者說,影子是更本質的,可供自我觀照的自我。

    紅棗對影子承認說:“你才是耿東亮,因為我是紅棗。

    ” 然而更大的問題不是面對自己,而是面對母親。

    紅棗在這個黃昏躲在了沈陽路的另一側,他站在商店的玻璃櫥窗的裡面,買了一瓶酸奶。

    他裝着專心喝奶的樣子打量馬路對面的母親。

    母親正弓了腰,高聳的打樁機正做了母親的背景。

    咚的一聲,又咚的一聲。

    他與母親之間隔了一層玻璃、一道水泥路面。

    大街像一條河,而玻璃像一層冰。

    紅棗找不出一種語言在母親面前解釋自己。

    就像魚不肯在水下面對人。

    紅棗喝完了酸奶就心事重重地走開了。

    走出好幾步才被店主拖回來,“還沒給錢呢。

    ”店主說。

    紅棗掙了錢之後已經是第二次忘記付錢了。

     把兒子送進大學,再看着兒子從大學畢業,這是童惠娴作為母親最重大的、也是最後的夢。

    是兒子親手毀掉了這個夢。

    這裡頭有一種百般無奈、分外失措的無力回天。

     更糟糕的是紅棗無枝可栖了。

    家回不去,而學校也就更回不去了。

    住在哪裡,成了紅棗最迫切的問題。

     整個晚上耿東亮和酒鬼對坐在吧台上,開始後悔下午的輕率舉動。

    怎麼說也不該在那張合同上随随便便地簽字的。

    酒櫃的擋闆是一面鏡子,鏡子映照出諸多酒瓶,在酒瓶與酒瓶的空隙之中映照出耿東亮的臉。

    那張臉是殘缺的、怪異的,有酒的反光與蠟燭的痕迹,那張臉不是别人,是紅棗。

    紅棗的臉在酒的反光之中殘缺而又怪異。

     鏡子的正面與反面現在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個是耿東亮,一個是紅棗。

    他們顯現出矛盾的局面,他們彼此有一些需要拒絕與排斥的地方,然而,誰都無法拒絕誰。

    拒絕的結果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耿東亮冷冷地盯着紅棗。

    而紅棗同樣冷冷地盯着耿東亮,紅棗有鏡子掩護着,他的目光就越發具備了某種挑釁性了。

    耿東亮坐在那兒,胸口就感覺到了堵塞,難于排遣。

    這些堵塞物是固體的,卻又像煙——怎麼越需要拒絕的東西就越多了呢?而所有需要拒絕的東西最終将成為一種鬼魂,降臨在你的身上,吸附在你的身上。

    你拒絕的力量有多強大,它們吸附的力量就有多強大。

     耿東亮,你不可能不是紅棗。

     你不可能拒絕表演另一個自己的命運。

     這樣的命運宛如鏡子的縱深能力,它沒有盡頭。

     酒鬼突然想逛逛大街,有點出乎耿東亮的意料。

    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麼也不應該喜愛商場的。

    耿東亮和酒鬼出門的時候天色似乎偏晚了,天上正飄着霰狀小雨。

    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徑直往長江路去。

    紅色夏利牌出租車在狀元巷與舉人街的交彙處塞了二十分鐘,到達長江路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

    這條最繁華的商業街上對稱而又等距地亮開了橘黃色路燈,半空的雨霧顯檸檬色,而潮濕的路面上全是轎車尾燈的倒影,仿佛水面上灑上了一層油,缤紛的倒影時而聚集,時而擴散,拉出了一道又一道嫩紅的光帶,黃紅相間。

    而最深處卻是高層建築頂部的霓虹燈,霓紅燈的色彩變幻着,它們在倒影的最深處有一種說不出的天上人間。

    橢圓大廈、新時代寫字樓、世紀廣場、新亞洲飯店、盛唐購物中心、香港島中心大酒店,這些标志性建築在幹淨的倒影裡一個比一個深,一個比一個亮麗、佻,一個比一個珠光寶氣。

    酒鬼走下出租車,對耿東亮說:“隻有在這個時候城市才像城市,下雨,華燈初上。

    ” 酒鬼帶領耿東亮走進了盛唐購物中心二樓的布匹市場。

    酒鬼對布匹這樣感興趣,簡直就有點匪夷所思。

    盛唐購物中心的二樓是一個巨大的布匹市場,色彩斑斓的布匹懸挂在半空,給人一種美女如雲的印象,它們寂然不動,真是靜若處子。

    懸挂的姿态又精心又天成,似乎天生就應該如此這般的。

    酒鬼從布匹的面前緩緩走過,十分在行地把面料握在手心裡,再突然放開,然後用修長而蒼白的指頭很小心地撫平折皺。

    他撫摸布匹的時候是用心的、投入的,仿佛撫摸某一個人的面頰。

    不停地有女營業員走上來。

    她們用不很标準的普通話給酒鬼說些什麼,介紹質地、門面、工藝、出處,乃至原料産地與價格。

    酒鬼在這種時候便會找出這種布料的缺點來,比方說手感,比方說花式、圖案、顔色組合,比方說絲頭與跳紗。

    總之,他喜愛每一匹布,每一匹布都是有毛病的、可以挑剔的,而終究是要不得的。

    酒鬼側過頭對耿東亮說:“聞到了沒有?”耿東亮說:“什麼?”酒鬼說:“布的氣味。

    ”耿東亮嗅了嗅鼻子。

    酒鬼說:“不要嗅,要漫不經心地聞,好氣味一嗅就跑到耳朵裡去了。

    ”耿東亮果然就聞到布的氣味了。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聞到了,隻是沒有留神罷了。

    布匹的确有一股很缭繞的香,宛如女兒國裡的好氣味,酒鬼就說:“布匹多好聞,裁剪成‘人’形,一上身就再也沒有了。

    就像人,經曆過初戀身上的好氣味就全跑掉了。

    ” 耿東亮說:“你那麼在乎氣味做什麼?” 酒鬼說:“氣味是事物的根本,形狀和顔色隻不過是附帶物罷了。

    什麼東西都有它的氣味:真絲有薄荷味,府綢像爆米花,呢料的氣味裡頭可是有漩渦的,全棉布的氣味就像陽光再兌上水。

    什麼東西都有氣味。

    ” “歌呢?” “當然有。

    ”酒鬼說,“現在的大部分歌曲都有口臭,要不然就是小便池的氣味,一小部分則有避孕套的橡膠味。

    ” 耿東亮聽到“避孕套”臉就紅了。

    酒鬼也不該在這種場合說那種東西的。

    耿東亮說:“好歌應該是什麼氣味?” “陽光、水混合起來也就是棉布的氣味。

    你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