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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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試看吧。

    ”舒展說。

     李總就拿眼睛盯着耿東亮。

     耿東亮有些愣,有些無措,一時回不過神來。

    這件事過于突兀,在感受上就有許多需要商量與拒絕的地方。

    然而當着舒展的面,話也說不出口。

    耿東亮說:“試試看吧。

    ” 李建國聽得出兩個“試試看”的不同意義。

    女性天生就是演員,從幼兒園到敬老院,她們在表演方面總是勝男性一籌的。

    李建國在舒展那一頭就不打算再說什麼了,他再一次伸出手,挪出一根香煙,放在自己與耿東亮之間,依舊隻看煙,不看人。

    李建國說:“還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是你的姓名——你的姓名太像人名字了,太像了就一般,流于大衆,流于庸俗,缺乏号召力。

    一句話,你的姓名不像一個明星,沒有那種摸不着邊際的、鶴立雞群的、令人過目不忘的驚人效果。

    這樣很不好。

    ”李建國總經理說,“公司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叫什麼‘耿、東、亮’,不能。

    公司決定讓你叫紅棗。

    大紅棗又甜又香,送給那親人嘗一嘗,對,就是那個紅。

    這名字不錯。

    有那個意思。

    ” 耿東亮愣在那兒,說:“這一來耿東亮是誰?” 李總慢聲慢氣地說:“你耿東亮當然還是你耿東亮。

    ” “那麼紅棗呢?” “紅棗也是你。

    這麼說吧,紅棗就是耿東亮所表演的那個耿東亮。

    ” “我為什麼要表演耿東亮?”耿東亮的目光便憂郁了。

     “所謂明星,就是表演自己,再說了,耿東亮這三個字不好賣,而‘紅棗’好賣——價格不一樣。

    ” 舒展這時候在一旁插話了,她自言自語說:“舒展、‘紅棗’,我也覺得這樣好。

    ” 耿東亮便不語,低下頭弄了一點什麼東西放進了嘴裡,嚼了半天也沒有嚼出是什麼東西,隻好咽下去。

     李建國總經理從腳下取出了公文包,抽出幾張紙,耿東亮一看就知道又是合同。

    李建國微笑着說:“我看我們就這麼定了吧。

    ” 耿東亮接過合同。

    合同的全部内容等同于這頓自助餐的所有步驟,真是妙極了。

    商業時代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印證了這樣一句古話:天上不會掉餡餅。

    商業時代的每一頓飯都隐含了精打細算的商業動機。

    耿東亮提起筆,猶豫和難受又上來了。

    舒展卻早早簽完了,打量着耿東亮。

    耿東亮不動手,隻是很茫然地愣神,呈現出猶豫與無奈的局面。

     “怎麼啦?”舒展說,“不願意和我搭檔?” “哪兒。

    ”耿東亮說。

     舒展半真半假地說:“是不是我長得不夠漂亮?” “哪兒,”耿東亮說,“你說哪兒去了。

    ” “我可是巴不得和你合作的,”舒展說,“簽了吧。

    ” 耿東亮隻好就簽了。

    一筆一畫都有些怪。

    他寫下的是“耿東亮”,而一寫完了自己就成了“紅棗”了。

     李建國端起了杯子,開心地說:“為紅棗,幹杯!” 耿東亮在這一個瞬間裡頭就變成了紅棗了。

     紅棗有這樣一種印象,李建國總經理與他幾乎從合作的開始就建立了一種新型的關系,即改造與被改造。

    正如李總當初對三位簽約歌手所要求的那樣:“這是一次脫胎換骨,你們必須重新開始。

    ”李總盡量用那種玩笑的口吻對他們說:“我希望你們重新做人。

    ” 這些話雖然是對三個人說的,然而紅棗聽得出來,這幾句話是“有所指的”。

    他與另外兩名歌手在性質上有所不同,他走上商業的前線從一開始就帶上了“腳踩兩隻船”的動搖心态。

    這就決定了他的二重性與不徹底性,這就有了搖晃與背離的可能性。

    李建國總經理要求自己的隊伍在掙錢這個大目标上是一支特别能戰鬥的隊伍。

    李建國總經理必須保持這支隊伍的純潔性。

     紅棗似乎是在某一個瞬間裡頭發現自己有點懼怕李總的。

    這位師兄對紅棗一直都是禮貌的、微笑的,并沒有顯示出任何方面的嚴厲。

    然而,紅棗一直有這樣一種錯覺,李建國不是他的總經理,而是他的班主任或輔導員。

    李建國總經理始終讓紅棗自覺地以學生的心态面對他,究竟是哪一句話或哪一個具體的細節,讓紅棗得出了這個印象,紅棗似乎又說不上來。

    總之,紅棗總認識到自己在某一個方面正和李總較着勁,但是在哪兒,紅棗還是說不上來。

    就好像紅棗和李總的目光總是對視着的,并沒有抗衡的意思,可是到後來眨眼的總是紅棗,而永遠不會是李總。

    說不上來,而紅棗也就越發膽怯,越發流露出了郁悶和傷懷的面部神情了。

     紅棗在這樣的日子裡越發追憶自己的學生生涯了。

    那種生活并不遙遠,甚至可以說就在昨天,可是紅棗認定了自己不是在追憶,而是在緬懷。

    所有的往昔宛如自己的影子,就跟在身子後頭,一回首或一低頭就看見了,尾随了自己,然而撿不起來,也趕不走,呈現出地表的凸凹與坡度,有一種誇張和變形了的異己模樣。

    但是異己不是别的,說到底依舊是自己,隻是誇張了、變形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自己,昭示出自己的一舉手與一投足。

    紅棗不知道這些日子為什麼這樣關注自己的影子,真是自艾自憐了?真是病态的自戀了?他說不上來。

     而那個下午這種印象似乎又強烈了。

     那個下午紅棗去填寫一張表格。

    辦公室的張秘書看見紅棗過來,很客氣地說:“紅棗來啦?”紅棗愣了一下,還沒有習慣别人稱自己“紅棗”,有些别扭。

    紅棗很客氣地說:“還是别叫我紅棗吧,耳朵聽慣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排異呢。

    ”李總好像聽到紅棗與張秘書的說笑了,李總故意問:“排異什麼呢?”張秘書知道李總從來不說閑話的,就夾了墨綠色的文件夾走進另一間辦公室去了。

    紅棗說:“我說我的耳朵排異,聽不慣别人叫紅棗,還是叫我的名字吧。

    ”李總眨了兩下眼睛,又很緩慢地眨了最後一下,反問說:“為什麼?”紅棗想不起來為什麼,就笑,說:“不為什麼。

    ”李總扶了扶眼鏡,也笑,突然說:“排異是一個醫學問題,我們不能讓器官去适應身體,相反而應當讓身體去适應器官。

    如果不能适應,毀滅的将是自己。

    ”這是一句玩笑,然而,紅棗一下子就聞到自己“身體”的氣味了,他一下子就從這句玩笑話裡頭體味到一種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