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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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的,又單調又粗魯。

    随後童惠娴就醒來了。

    那不是徐遠的手風琴,是耿長喜在打呼噜。

    耿長喜在喊完了“姐”與“鴿子”之後通常要打呼噜。

    他不太喜愛吻、撫摸、悄悄話。

    他就會扒衣服,扒完了就“鴿子”,“鴿子”飛走了就睡。

    這個過程差不多在晚上九點之前,而到了淩晨四點童惠娴差不多就醒來了。

    四點到六點是童惠娴最清晰的時刻,也是最恍惚的時刻。

    她每天都要經曆這兩個小時。

    這兩個小時裡頭她不是“童老師”、“惠娴”,而是“童惠娴”。

    每天都有這兩個小時她避不開自己,就像水面避不開浮雲,燃燒避不開灼痛,秧苗避不開穗子的歎息,麥子避不開雪白的粉碎。

     這通常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屋子裡一片漆黑。

    漆黑伴随了尿、腳丫和煙的氣味。

    童惠娴睜開眼睛。

    她的黑眼睛如這個時刻與這個房子一樣,沒有亮的内容,沒有“看”的内容。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有一雙黑眼睛。

    她悄悄地撫摸自己。

    她的手指辨得出自己的身體輪廓。

    她對自己說:我在我的身體裡。

     而童惠娴的指頭時常在自己的兩隻Rx房之間停住,把自己的手假想成另一雙手,那雙手 撫弄在她的Rx房上,仿佛彈擊風琴雪白的琴鍵,弄出了一排響來。

    她的身體在那隻手的彈奏下湧動了吟唱的願望,童惠娴聳起了胸脯,她的身體随着指頭長出翅膀想飛,像遠飛的大雁。

     但是液汁流淌出來了,挂滿了她的面頰。

     “我不甘心,我死了也不甘心!” 耿家圩子離劉家莊隻有十二裡路,但是,這十二裡路成了童惠娴的永恒遙遠,她怎樣努力都不能走完這十二裡路的。

    這十二裡路是她的傷痛、她的空隙、她的不甘,十二裡路,成了童惠娴的心中一條巨大修長的傷疤。

     童惠娴再一次見到徐遠已經是在兩年之後了。

    她是專程步行來到劉家莊的,徐遠的變化相當顯眼,除了說話的口音,他差不多已經是劉家莊的一個村民了。

    他的臉上有了胡子。

    他的手上還夾了一根勇士牌香煙。

    他的皮膚粗而黑,隻剩下手風琴年代的輪廓和影子,但他的笑容依舊是那樣爽朗而快活,他把手上的香煙扔到倉庫的門外去,大聲說:“嘿,是你!” 童惠娴一隻腳跨在倉庫的裡頭,另一隻腳卻站在倉庫的外頭,身子倚在了門柱上,童惠娴說:“是我。

    ”徐遠說:“怎麼還不進來?”童惠娴說:“我不是進來了?”童惠娴說完這句話感覺到一股異樣的悲傷向上攀援,像青藤,盤旋着往上,又說不出來處。

    徐遠一臉極高興的樣子,卻再也沒有說出話來。

    徐遠隻是重複說:“是你。

    ” 童惠娴便也重複說:“是我。

    ” 倉庫相當大,洋溢着谷物、化肥、農藥的混雜氣味,又新鮮又陳腐。

    徐遠就站在這股濃郁的氣味裡頭,同樣帶上了新鮮與陳腐的氣息。

    童惠娴弄不懂怎麼剛一見面自己就背過臉去了。

    倉庫的迎面是一塊開闊的打谷場,河邊壘了兩堆高聳的稻草垛。

    稻草垛大極了,像新墳,童惠娴回過頭來的時候目光正和徐遠撞上了,徐遠笑了一下,童惠娴也笑了一下,短短的像一片風,沒有來處也說不出去處。

     徐遠說:“我看倉庫。

    ” 童惠娴說:“我知道,你看倉庫。

    ” 徐遠的身後是各種谷物堆成的堆,用蘆葦編的葦席圍成一個又一個圈。

    徐遠把手伸到面前的菜籽堆裡去,說:“今年年成好,豐收了。

    ”童惠娴便說:“我們也豐收了。

    ”童惠娴走上去一步,同樣把手伸到菜籽堆裡去,烏黑的菜籽溜圓而又光潤,滾動在皮膚上,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細膩。

    童惠娴突然就想起了漫天的油菜花,黃黃的一望無際,散發出大地與陽光的香,那些鵝黃的花朵而今凋謝得無影無蹤,變成了溜圓而又光潤的菜籽。

    童惠娴的手掌在菜籽堆裡頭抓了一把,菜籽貼着她的指縫卻全都溜光了,像流淌,隻給她留下了近乎慰藉的空洞。

    童惠娴感受到一種空無一物的怅然,往心裡鑽,她十分不甘地又抓了一抓,最終卻抓住了一隻手,是徐遠的指頭。

    徐遠的手指掙紮出來,卻抓住了童惠娴。

    他們的手在撫摸,菜籽湧起了無聲的浪,洶湧不息,浪決堤了,童惠娴感覺到自己宛如菜籽那樣不可收拾往平面裡頭滾動,不可收拾地四處流淌。

     他們抽厥鄭摯饫锏鈉侗繼谄鹄矗了鈣鹕誦牡男恰?/p> 倉庫的木門巨大而又厚重,關上的時候發出了兩聲粗重的悶響。

    白天被關在了外頭,白光偏偏地從門縫裡斜插了進來,光帶上了氣味,是倉庫的混雜氣味。

     他們的身體在麥粒上困難地扭動。

    他們不說話,他們用淚水傾訴了各自的心思與哀怨,麥粒被淚水和汗粘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童惠娴看見自己的身體,正伴随着一種節奏,發出耀眼的青白的光芒,一陣,又一陣。

    童惠娴咬住他的肩,童惠娴傷心至極,哭出了聲音,說:“抱緊我,抱緊我。

    ” 黃昏時分他們已像是麥堆上的兩具屍首。

    徐遠卧在童惠娴的身邊,很輕地吻,反複地吻。

    童惠娴用雙手扒過來一些麥子,把自己的腰部墊高一些,今天是她排卵的日子,她的第十五天,作為育齡女人的第十五天,她算好了的,在這個下午她的身體是具有土壤的意義,用不了很久她的身體就會開春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定會從她身軀上綻放開來。

     但他們不說話,他們隻是吻,流淚。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傾訴語言。

    他們的命運、苦難、困厄、被蒙騙、愛、希望、掙紮,還有幻滅,都會變成一種語言。

    這一代人的語言是無聲的淚與偷偷的吻。

    他們最大的慰藉就是眼對眼、淚對淚,别的都無從說起。

    天黑了,倉庫裡的氣味再一次濃郁起來,而童惠娴的黑眼睛在倉庫裡頭烏黑閃爍,身子底下的麥粒一點一點冰下去,童惠娴支起了身子,俯在徐遠的身上作最後的長吻。

    這個吻有哀傷那麼長,有思念那麼長,有夏夜裡流星的尾巴那樣長。

    後來童惠娴摸到了衣服,她開始穿。

    她說:“我走了。

    ”徐遠說:“再等一等,再黑一點兒,我送你。

    ”童惠娴說:“不。

    ”徐遠說:“為什麼?”童惠娴說:“不。

    ”徐遠跪在麥子上說:“讓我送你,我的愛人。

    ”童惠娴聽到“愛人”身子便打了一個冷顫,她擁住自己說:“這不是愛。

    ”童惠娴說,“我不愛你,我隻是偷了一回漢子,這隻是偷情。

    ” 童惠娴離開倉庫的時候倉庫裡已是一片漆黑。

    她跨出倉庫的門,夜晚在黑暗裡頭有一種烏黑的清晰,天上星光燦爛,像密密麻麻的洞,童惠娴的眼睛眨了一下,那些發光的洞便模糊了,晶晶亮亮地四處紛飛。

     接連着兩個星期童惠娴不許耿長喜碰她。

    堅決不許這個男人碰她,她堅決不允許有任何肮髒的雜物流進她的體内。

    她在等。

    她在等下個經期。

    她用指頭數着一個又一個逝去的日子。

    經期來臨的時候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動靜,她給自己墊了一張極幹淨的衛生紙,它一連數十天都幹幹淨淨,沒有一點紅,沒有一點額外的顔色。

    她的身子幹淨一天,她的生命就有意義一天。

    那張紙沒有紅。

    她的身體終于成為一塊土壤了,她的身體終于成為一個溫暖的秘密了,有一個生命正在她的體内做窩,正在吃她,吮吸她,正成為她的身體的全部歸宿與全部意義。

    童惠娴時常兀自坐在學校的辦公室裡,一連好幾個小時,自己與自己溫存,自己憐愛自己,自己喜歡着自己。

    她在默默地與自己說話,說給自己聽,說給自己的腹部聽,這些語言不需要通過喉頭、聲帶,它們沿着血脈以一種流淌的方式直接進入了心窩,沿着心髒以一種跳躍的方式直接傳遞到腹部,這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莫大的溫馨,它沁人心脾,它入木三分。

    秘密是上帝給予不幸者最仁慈的饋贈,童惠娴的心窩綻開了花瓣,它像油菜的黃色花蕊,嬌嫩地顫動,不知不覺地綻放開來。

    每一次顫動童惠娴都能感受到那種感人至深的震顫。

    我的愛人。

    我的愛。

    我的骨肉。

    我的孩子。

    我的生命。

    我的眼淚。

    我的小乖乖。

    我是你的土壤,我是你的溫床,老天爺,我看見你的眼睛,感謝你的仁慈,感謝你的悲憫,陽光,你照亮我的身體吧。

     耿長喜一清早就出去收魚去了,他的捕魚方法原始而又有效,用一根線攔腰拴住繡花針,而線的另一端系在木樁上,隻要在繡花針的針頭刺上一小塊豬肝,再把木樁插到河邊去,黃鳝和甲魚就會在夜間把豬肝和繡花針一同吃進去了。

    那根針橫在脖子裡之後,黃鳝或甲魚就不動了,靜靜地卧在那兒,等它的主人一大早來“撿”它。

    耿長喜這個清早的成績不錯,撿來的黃鳝足足有一魚簍,每隻手上還提了兩隻大甲魚。

    耿長喜走進院子的時候童惠娴正在刷牙,童惠娴的刷牙每次都要帶出許多血來,耿長喜懂得疼老婆,總是勸她不要受這份罪了,人身上一共才能有幾兩血呢。

    所以耿長喜隻好弄黃鳝來給老婆“補”。

    然而童惠娴不聽耿長喜的勸,動不動就給他臉色。

    老婆一給臉色了耿長喜就會很開心地笑,老婆是城裡的洋小姐,皮又白,肉又嫩,發點小脾氣本來就是應該的,隻要大部分時候同意給他“睡”,這不就齊了嗎?讨個老婆回來,隔三岔五有得“睡”,日子也就應當滿意了,隻是童惠娴的規矩多,上床之前不是讓他洗就是讓他涮,這就有點煩人了,不過城市人就應該有城市人的規矩,這本來也是應該的。

    耿長喜的牙刷上總是積了很厚的灰,再說了,在晚上刷牙,呱叽呱叽的,讓人家聽見還不是把床裡的事都預先告訴人家了嗎?村裡已經有人笑話他了,一看見他的牙齒白,就說他“昨天晚上又刷牙了”。

    不過耿長喜的牙齒在那些“特殊的情況下”總是要刷的。

    不刷童惠娴絕對不依,“躲”他。

    童惠娴總是說,他的嘴裡有“氣味”。

    耿長喜對了鏡子哈過氣,實在聞不出自己的嘴裡有什麼氣味來。

    話還得說回來,嘴裡沒有嘴的氣味的那還叫嘴嗎,嘴裡總不能有鼻孔的氣味、腳丫的氣味吧。

    為了平靜地上床,耿長喜有時會把老婆的牙刷借過來用一回。

    她的牙刷軟,毛也倒到一邊去了,正用對了牙形,可是有一回就是讓童惠娴發現了,童惠娴居然把自己的牙刷扔到馬桶裡去了。

    這也太傷人了。

    耿長喜說,我能親你的嘴,為什麼不能用你的牙刷?童惠娴不吭聲,她就會默不作聲地掉眼淚蛋子。

    童惠娴一掉眼淚蛋子耿長喜的心就軟了,當了老婆的面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童惠娴第二天一早就到小店買了兩把新牙刷子,責怪耿長喜:“誰讓你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耿長喜聽得心也熱了,眼睛也熱了,城裡的女人就是會疼人呢。

    耿長喜對老婆發誓說:“我再用你的牙刷就是你孫子。

    ” 耿長喜一放下魚簍就聽見童惠娴一陣幹嘔了,耿長喜沒有往心裡去,他拿了一隻木盆,呼啦一下就把黃鳝全倒進去了,黃鳝們稠乎乎地在木盆裡頭很粘滑地擠成一團,又困厄又鮮活。

    耿長喜端了木盆走到童惠娴的身邊去,報告自己的成績。

    童惠娴看了一眼,又嘔出來一口牙膏沫和一串聲音,童惠娴銜了牙刷,掉過臉,很含糊地讓他拿開。

    耿長喜知道自己的老婆怕蛇,順便也就怕到黃鳝的身上來了,耿長喜放下木盆,卻聽見老婆的嘔吐似乎止不住了,嘴角那兒還是一大串清水。

    耿長喜側過頭,看老婆的臉。

    老婆的臉上有些古怪,看不出痛楚,而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正想着一件相當滿意的事。

    耿長喜有些不放心,“嗨”了一聲,童惠娴猛地回過神來,面色便緊張了,文不對題地說:“我沒有。

    ”耿長喜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大嘴巴寬寬地樂,說:“你瞎說,你肯定又有了。

    ”童惠娴從肩膀上取下毛巾,望着地上的一攤水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耿長喜一把拉住童惠娴,大聲說:“我們家要有老二喽!”耿長喜扶了童惠娴往房裡去,童惠娴隻走了兩步卻停住了,突然捂住臉,哭了,耿長喜很不放心地問:“哪裡不好受!”童惠娴放開手,臉上全是淚痕。

    童惠娴笑着說:“沒有,我隻是高興了。

    ” 耿長喜進了屋子就把大兒子耿東光拎起來了,小光才一歲多,還沒有睡醒,一臉的瞌睡相。

    耿長喜扒開大兒子的褲裆,埋下頭就親了一口,大聲說:“兒子,我們家要有第三根槍啦!” 童惠娴抱過小光,把臉貼在小光的額頭上,搖晃着身子,童惠娴輕聲說:“媽再給你生一個小弟弟。

    ” 全家都知道了,童惠娴又“有了”。

    老支書的高興是不用多說了。

    他關照童惠娴說:“不要去上課了吧?”但是童惠娴不依,童惠娴在這種時候就是喜歡站在課堂上,面對了一大群孩子,說話,或者走神。

    童惠娴站在課堂的講台上,心神又有一點收不回來了。

    她起了一個頭,讓全班的同學齊聲朗讀第七課,《雄偉的人民大會堂》,整個教室裡都是嘴巴,所有的嘴巴一開一閉,發出稚嫩的童音,童惠娴就是喜歡在這個時候追憶這兩年的知青生涯,茫然、苦難,還有屈辱,而這一切在現在看來又是值得的,沒有爬不上的坡,沒有蹚不過的河,鄉親們全這麼說的。

     童惠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而教室裡的同學們早就讀完《雄偉的人民大會堂》了。

    他們正看着她,用陌生的目光研究她,童惠娴回過神來,用普通話說:“同學們,讓我們再想一想,人民大會堂在哪兒呢?” 同學們齊聲背誦道:“在天安門廣場的西側,雄偉的人民大會堂正對了人民英雄紀念碑,它高……” 童惠娴打起手勢,說:“好,老師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