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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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年的冬日一直都是幹冷幹冷的,肆虐的隻有風,卻沒有正經下過幾場雪。

    而在慕容沖離城的那天,雪花終于飄了下來,碎末一般揚揚灑灑。

    鳳陽門樓上的那隻金鳳凰被上了一層薄薄的素紗,好象在為大燕國戴孝。

     慕容沖在搖搖晃晃的車中盯着那隻金鳳,看着它一點點變淡變小,突然聽到有人擊柝而歌:阿幹西,我心悲,阿幹欲歸馬不歸。

    透心徹腹的悲怆,象這時的雪花一樣,避無可避地落在了每一位離人的心頭。

     這是《吐谷渾阿幹歌》! 這首歌相傳是慕容沖的曾祖慕容廆為追念遠去的兄長所作,鮮卑語稱兄長為阿幹,鮮卑人無不對這首歌耳熟能詳。

     于是便有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相和:阿幹欲歸馬不歸!馬不歸!歌者再唱,謂我謂馬何太苦,我阿幹為阿幹西。

     所有鮮卑人都被歌聲吸引了,一同唱了起來:阿幹生苦寒,辭我土棘往白蘭。

    我見落日不見阿幹,嗟嗟,人生能有幾阿幹! 數千人齊聲而歌,歌聲中,金鳳漸漸從慕容沖的眼前消逝,他仍然發怔地盯着蒼藍的天空,那裡隻有越來越密的雪花。

     你可知曉,武宣皇帝(慕容廆谥号)為何要作這首阿幹歌麼?慕容評的話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慕容沖回過神來,看着坐在自已身邊的前太傅,卻見他的眼睛也盯着金鳳的方向。

     慕容評數日前被高麗人送給郭慶,因此也得已一同入關。

    因為車少,他被塞到慕容沖與慕容泓的車裡。

    泓沖二人自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看。

    可一來他如今的處境也講究不了這許多,二來東遷鮮卑裡,隻怕也不會有人對他親和,因此不得不留下了。

    這一路上冷嘲熱諷肯定是少不了的,隻是這會子,泓沖心思都正郁抑,一時顧不上罷了。

    慕容沖回過神來道:自然是曾祖皇帝懷念遠去的兄弟所作,還能有什麼了? 慕容評歎道:那裡有這麼簡單! 那這是為什麼?慕容沖放下車簾,車内一下子暗了起來。

     當年,曾祖皇帝與兄長吐谷渾争奪馬場。

    至使吐谷渾含忿而走,遠去它鄉。

    可是卻至晚年方作此歌,你可知其中深意?慕容評的聲音十分悠長。

    自從他回來之後,慕容沖就覺得他象變了個人似的,異樣地沉靜了。

     慕容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既已說了,何不索性說個明白? 慕容評道:若單隻為了懷念兄長,那為何武宣皇帝不是在吐谷渾走後,卻到了老來方才作此歌呢? 這有什麼好稀奇的?慕容沖不屑道:不過是年輕時多重于利,老大了方才念舊懷情罷了。

     卻見慕容評看了他兩眼,象是撞到什麼有趣的事般笑起來道:你的口氣,倒象是已經老過了似的。

     慕容沖眉心一皺,本欲發作,卻還是按捺下了,道:無恥偷生方活得長久,又有什麼好處了? 慕容泓已将要動怒,慕容評卻肅然道:我知你們都怨我,這原也難怪可你們可知宣武皇帝為何在在将逝之時方作此歌麼?他或有追思長兄之念,可更要緊的卻是,他那時已知諸子不睦,唯恐自已身後,兒子們也如他當年一般,演出阋牆慘劇,方才作此歌為誡。

     這事慕容沖倒還是頭一回聽說,但卻頗有道理。

    他有點不明白慕容評為何要說這些,冷笑問道:你既然知曉這些,為何要進讒于吳王呢? 慕容評卻悠長地歎了一聲道:宣武皇帝作此曲雖用心良苦,可他卻不想想,他自已年輕的時侯何嘗肯謙讓于人!他既辦不到的,他的兒子們又如何能夠。

    一曲歌兒罷了,想要斷去人間的種種猜忌,豈不是癡心麼? 慕容沖從沒見過他這麼說話,不由得靜心聽了起來,慕容泓本是一徑冷笑,至此也有些動容。

     先前玄恭(慕容恪表字)之所以敢一力重用慕容垂,是因玄恭他自已文武雙全,威名昭著,因此他不會起猜疑,也不必起猜疑。

    他以為他用得慕容垂,旁人也用得,卻不知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天下大亂由司馬家八王而起,便如中了什麼妖咒一般,從此後,凡君王遇弑,死在外人手裡的少,死在父子兄弟手裡的多。

    你以為象慕容垂這等情形,是可以長久平安下去的麼? 慕容沖一時默然,過了好會,方慢慢的從唇齒間擠出話來:就算是這樣,可你自已貪鄙誤國卻是賴不掉的! 慕容評一下下地點頭,從前修飾得極精潔的胡須在颌下亂糟糟地結成一團,随着點頭的動作顫動。

    這自然是,可惜悔已遲了。

    這是我的報應罷! 可惜,這報應卻要所有姓慕容的,甚或是鮮卑人來承擔!慕容泓恨聲道。

     慕容評再也無話可說,緊緊地閉上了嘴。

     慕容沖懶得理他,輕輕挑了簾子一角往外看去,隻見眼前雪落如席,視野之内,如蓋着一整床棉絮,便是近在咫尺的行人面目也看不清楚。

    那些步行的百姓,緊緊裹着風帽皮襖,沖風冒雨,走得十分幸苦。

    慕容沖想:其實遭罪最多的,倒底還是這些鮮卑族人罷,象我們好歹總是有車蔽身。

    雪愈下愈大,這一程的路可就難走了。

     果然似乎是因為積蓄了一整個冬天,大雪下得又急又密,好幾日都沒怎麼斷過。

    白日裡雪積沒胫也就罷了,待夜裡結上凍,便滑不留腳。

    熟悉道路的人無不擔憂函谷以西山勢峻險,待這場大雪一化,山道翻漿,更是不堪行走,都盼着符堅快些趕路。

    誰知符堅卻起興禦駕枋頭,飨鄉中父老,改枋頭為永昌,許永不加稅,便耽擱了好幾日。

    總盼着他或者會索性竭息些時日再走,那知又是一道聖旨下來,便命起程。

    不出衆人所料,一過洛陽,雪就蔫了勁,再走得幾日,堪堪将至新安,這雪竟然停住了。

     次日一早收拾帳篷起身,就聽到聽得痛呼之聲,慕容沖一眼看去,便是三四個摔在平地上的人,這倒不奇,居然一匹馬也四蹄朝天,嗷嗷長叫。

    那馬主是個四十來歲的鮮卑漢子,戴着突騎帽,身穿厚重的皮绔,一邊搖頭一邊歎氣地拉了馬匹起來。

    慕容沖上前詢問道:你是那家的? 那漢子見慕容沖,慌忙立定了,将帽上捂死了的垂裙攏在了頸後,行禮道:小人姓突屈,見過中山王。

     慕容沖四下裡看了看,幸好沒人留意這邊,小聲道:如今不要這樣稱呼了。

     是是是,小人說習慣了,不長記性。

    突屈十分懊惱地道。

     慕容沖再問道:你認得我麼? 那人再欠了欠身,答道:小人的小女兒在清河公主他說到這裡,頓了頓,難堪的笑了一下道:看小人這腦子,小人的小女兒服侍慕容苓瑤小姐,小人探望女兒時,在宮裡見過中 你從前去過長安麼?慕容沖打斷了他道。

    突屈連連點頭道:去過去過,從前販馬和鹽走過函谷。

     那你看今日這情形怎麼樣? 今日可是糟透了!突屈個子高壯,慕容沖隻及他胸口,他躬下身來,悄悄道:渑崤道上您走過一遭就知道了,平日裡堕人失馬都是常事,今日裡,唉!看着吧,少也得掉下百來人呢。

    秦王要能容我們在這裡停上些時日就好了。

     慕容泓在一邊聽了插話道:有這麼難麼?莫要又得下車步行,我這雙靴子可走破了。

     突屈将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道:别提了,車肯定是坐不成了,能走得過去都是好的。

     突屈這話當真是一點不錯,走了不多時,車輪就陷進了泥塘裡,慕容沖和慕容泓慕容評都下了車。

    好容易将車推出來,就有秦軍大聲呼喝,讓他們去幫着推别的車子。

    這一路當真是步步為營,提心吊膽。

    足下山路盤曲如羊腸,青龍澗河就與道伴行。

    垂首下顧,河水既清且淺,遙不可及;再舉頭上望,天色澹淡,隻若一線。

    及入硖石,慕容沖更覺目炫心驚,身子好像被一根再細不過的絲線懸在當空般輕忽。

    風過峽谷,整個隊伍都似乎搖晃起來。

     突然聽到有人尖叫,原來山上一大塊積雪整個崩落,朝他們頭上蓋下。

    他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溜。

    慕容沖死死拉了車輪,可車子也在打滑,他斷然放棄,手胡亂抓了塊山岩的梭角,這才止住了下墜之勢。

    過了好一會,雪團撲落方止,他抹了一把臉,方才發覺自已已挂在崖岸之上,雙足都已騰空,正是險得不能再險。

     慕容泓比他站得略遠些,此時方回過神來,拉了他起身。

    卻聽得人在大叫救命,再一看,原來是慕容評,他抱着一根老樹樁,滿頭滿臉都是雪。

    慕容沖本來極不想理他,但還是狠不下心,伸手将他攥将上來。

    這隻是個開頭,接着路上,果然如突屈所言,不時就有人馬失足,有的也和他們一樣逃脫了,有的運氣不好,便永遠地沉入了澗河之中。

     慕容沖往後望了一下,發覺秦軍在那些出事的地段,夯土鋪石,再後面隐約能見到一乘雲母辇走上來。

    慕容沖方明秦軍讓他們這些鮮卑移民走在前頭,是個探路的意思,讓後頭的秦軍知曉那些地方需小心在意,預先作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