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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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暴噪,讓屋裡的人都是驚得渾身一縮。

    陳辨去開了門,門外站着面上滿是血污的軍漢,身後跟着愁眉苦腦的裡正,不由叫出聲來。

     叫什麼叫?軍漢不耐煩地推開他,往屋裡瞅了眼,厲聲喝道:你們家的男丁都快出來,連天王都親身上了城頭!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戾氣,殺戮的氣息一下子湧進了這間屋中。

     陳辨和坊裡的青壯漢子,跟着裡正一起,默不住聲的随着軍漢往城頭跑去。

    深夜裡街衢巷陌依然散發着那種甜腥腐爛的氣息,無光的房舍仿佛是默立的墳龛,整個長安城有如一座巨大的墓場。

    跑在他身邊的人們,連同他自己,全都不敢發出一聲。

     這種死寂沉悶突然被咣地一聲響動給打破了,所有人都停下腳,遙遙見到黑乎乎的城上,似乎豁出了一個半圓形的角。

    火光聚到了那角上,象是銅紅的殘月挂在了牆頭。

     快!軍漢臉色一變,撤腿狂奔起來。

    陳辨也賣力跑着,他方才有幾口狗肉下肚,還存了點精神,可旁邊的人已經是氣喘籲籲晃蕩起來。

     好在已是不遠,隻盞茶的時辰便到了城腳下。

    方才能歇下腳,就讓人抓着了。

    快來擡石頭!不分由說的一句話,他肩上頓時象讓人打了一拳,整個人往下挫了三寸,石頭的一角已經是壓上了他的肩。

    他還想再找找朱家的兒子們,卻已是挨了一棍,被趕着往城頭爬去。

     他悶着頭爬城,兩側不時有人沖上竄下,将他撥來擠去。

    肩上的石頭愈來愈重,火光也愈來愈明,漸漸地他已經能夠看到在他腳畔呻呤的傷兵和殘破的屍首。

    而喊殺聲哀叫聲兵刃相擊聲肉體碰撞聲,爆響在了他的耳中,象炒碗豆一般。

     陳辨方還在自嘲地想,連這都能想到吃上面去。

    就聽到震耳欲聾的一片歡呼,他被這聲音一吓,已經背得有些顫危危的石頭就從肩上滑落了。

    他茫然擡起頭,發現緊貼着他人都在蹦躍,揮舞着兵器狂叫,沒人來理會他,被壓得老久老久後驟然擡腰,陳辨的腦子一時還沒回過神來。

    過了一會,他方才看到有一個身着煌煌寶甲的人,用手中烏亮的鐵矛将一名闖上城頭來燕兵硬生生戳下去。

    随着那燕兵發出刺耳的叫聲,守軍們的歡呼聲就更大了些。

     那人渾身着甲,挺立在那城頭的缺口處,背對着歡呼的人群,将胸膛面向前高城下無盡的虛空。

    呼叫一陣重過一陣,他方才轉過身來,花白的眉頭一掀,面上皺紋深聳,鮮血從他手中橫握的矛頭上順淌下來,那矛身紅得象剛從爐子裡取出來,仿佛能将所有觸上的事物都焚成灰燼。

     那是天王!張整便是沒有見過符堅的面,這時也該想起來了,而在他也有些忍不住在振臂一呼時,身後傳來幾股巨力将他推得險些歪到地上。

    幾個将領與他擦肩而過,把符堅從城頭缺口處拉開,而符堅顯然極不情願的大聲斥喝着什麼。

     就在這時,猛然從城下傳來一陣急鼓,城頭上人無不抱頭彎腰。

    陳辨跟着曲腿,眼前突然一黑,整個趴到了地上,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壓在了他背上。

    他吓了一跳,手推過去,卻是一個人,頸上插着支箭,大篷血水噴上了他的面孔。

    他竭盡全力方才将那人掀開,就有靴子踏上了他的手。

    他一驚欲叫,可卻見到了一張面孔正從他眼前經過,不由張大了嘴。

     那裹在明盔中的蒼老而剛毅的面容,在四五雙手的捧擡中搖晃不休,花白的胡須從半脫的盔甲下散出這不正是方才還在殺敵的符堅嗎? 這巨大的震驚讓他忽略了将軍們從他手上踏過靴子,隻讓他無比鮮明地記住了三枝露在符堅甲外的羽箭,和箭根處披潑的鮮血。

     不好了!恐懼開始在人群中散發,天王中箭受傷了! 而城下鼓聲急促,陳辨冒險擡頭看去,十來具高大的樓車上,弩箭如離巢的馬蜂,又是一窩窩地攢集而來。

    城頭上有的秦兵有盾,紛紛執盾掩住身形,無盾兵丁們一片片倒下。

    就在城頭被弩箭壓制的這一刻,又有了一具雲梯挂上缺口。

    随着弩箭稍息,一個燕兵已經探上頭來。

     快上!伏在地上的秦兵們一躍而起,這時手裡都抓着盾,也來不及換叉竿了,就用盾生生朝那燕兵當胸擊去。

    陳辨還呆站在那裡,早已被人推了個趔趄,推他的是個小校,喝問道:快上去殺敵!可,可我沒有兵刃他一句話沒完,已是被塞了半根木棍到手。

     陳辨身不由已的往那邊跑去,前面的人狂叫一聲伏在了他腳下,他一時收腳不住踩在了那人肩背上。

    眼前驟然出現一道雪光,原是有一把長刀迎面砍來。

    他情不自禁地閉眼往後倒去,但是後面的人卻把他往右邊擠,白晃晃的光貼着他的面孔砍過去。

    陳辨不錯思索的用半截棍敲在了與他不過半尺之遙的燕兵面上,那面孔頓時凹陷,一團紅白相間的東西濺到了陳辨的頰上。

    燕兵倒下後,他擡起頭,方才發覺隻這一會功夫,城上已有了二三十名燕兵,他們環成一圈,護住身後的缺口,與秦兵激戰。

     秦軍不顧生死地壓上去,手裡的兵刃胡亂地砸在了燕兵身上,血肉肢體亂飛。

    倒底是秦軍人多,終于将他們的圈子愈壓愈小。

    可就在此時,弩箭又開始射起來了。

    陳辨耳邊響過嗖嗖的聲音,象是飛梭在緯線上掠過,讓他皮肉不自禁地一縮。

    突然他臂上象炸開了鞭炮似的劇痛,仿佛有什麼灼熱的東西硬生生插入了他的胳膊之中。

    就在他暈過去之前,他眼中掠過了一隻吐着祥雲的白雀,那漫空箭雨在祥雲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論是城頭的秦兵還是城下的燕兵都在這一刻驚得呆住,王嘉招展的雙袖仿佛長達百丈,隻是不能為人眼所見。

    那無形的長袖撫過處,燕軍樓車一一崩碎,象小兒的玩具般輕脆。

    古怪的碎片在半黛半赤的天空飛翔,車裡弩手們的慘叫聲非常的稀薄,聽在耳中,覺得與眼前情形毫不相幹。

     王嘉跳回到城頭上時,所有的秦軍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他們在如瘋如癡的歡呼聲中王嘉輕悄無聲地從城牆上滑落。

    他藏于城頭高峻的陰影之下,腳步和身軀一起瑟瑟而抖,突然眼前乍明,他不自覺地擡手擋眼,發覺自已正站在了那個紅月似的缺口之下。

    他踉跄退避,倚在了牆根上,五指伸縮不定。

     就在這時,猶烈的激戰聲中傳來一聲妖異的尖叫,楊定健兒應屬我,宮殿台觀應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

    這叫聲引來了一群群厲喝着尋找的兵丁。

    他們的手中的槍戟在草叢亂石間捅動,口裡紛紛咕嘟道:這是那裡來的古怪聲音,每天晚上都要嚷這麼兩嗓子?莫不是奸細? 王嘉一貫神秘的面孔上,突然浮現出了一種奚落和動搖的神情。

    五指在反複計算後驟然凝定,蜷成了一團,他長長歎息一聲,踽踽獨行而去,拖在身後的影子顯得十分虛弱。

     王嘉回到未央宮時,守在門口的宦官馬上迎了上來,神色裡有掩不去的驚惶,行禮道:天王受傷了!各位大人們請道長快去為天王祈福。

     王嘉點頭,随他入宮。

    等到了金華殿中,發覺長安城中所有文武官員,差不多都齊聚到符堅床前。

    見他來,衆人都沒有說話,隻是略颌首緻意。

    禦醫跪在屏後道:天王隻是一時痛暈厥過去了,這傷勢并無大礙,藥一入喉,便會醒來的。

     仿佛是正應驗着他的話,黃氈外符堅灰白的亂發突然晃動起來。

    在張整的叫聲中,禦醫們趁上前去,探了探符堅的脈門,帶着三分喜色道:醒了醒了,天王大喜!然後跪下去磕了個頭,四下裡凝窒的氣息,也終于松開了一線。

     旁邊戰戰兢兢守了多時的宮女忙過來給符堅喂藥,卻聽到瓷片破碎的脆響。

    符堅低沉暗啞的聲音響起,去去找王仙長來! 道人在!王嘉跨上前去。

    符堅略擡起了沉重的睑皮,兩團混沌不明的翳雲浮在他眼底深處,王嘉看到裡面自己的身影,也顯得有些陰森詭異。

    符堅有些欣悅地點了點頭,向圍坐着的諸臣掃了一圈,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各人參差不齊的道了聲,紛紛跪起而走。

    楊定猶豫了一下,複向符堅禀道:方才有報,說王仙長在城頭上大顯法力,毀去叛軍數十架樓車,使得今夜之戰轉危為安,一時是無妨了,天王請安心養病! 符堅阖上雙目,略颌首,似乎對這個消息并不如何看重。

    楊定怔了一下,便也随衆退出。

     王嘉上前,手指在符堅額上撫過,有微明從他指尖洩出,煦然波動。

    片刻後,符堅的面孔舒展開,長長的籲出一口氣,睜眼笑道:仙長向來隻是觀者,今日卻如何大顯神威呢? 王嘉收手道:這一次妄涉戰事,已斷去道人百年修行,從今後,再過七七四十九日,道人的法力就将盡喪,與凡人無異了!他神情片羽不驚,好象隻是在說一個不高明的笑話。

     符堅一時愣住,問道:道長相助,長安就能守住嗎?能不能守住,天王自己心裡最明白不過。

    内,人相食,外,無救兵。

    王嘉淡然道:人力不逮,罔論其它。

     那你何必行此無益之事?符堅有些微的激動,象是企圖抓住最後一絲光明的瞎子。

     王嘉幾步踱至窗前,撩開了紫绨金絲簾,子夜時分的長安靜谧無比,連多日來呱噪不安的亂鴉也不再見。

    千瓯萬阙,樓台人家,浸在深海一般的墨藍中,有如一座沉睡千夜的荒都。

    簾上長及于地的流蘇被風拂上王嘉的面孔,将他眼中的長安切得七零八碎。

     道人生于世上一百七十一歲,眼中見多了興興廢廢起起落落,自以為通明斷徹可以無一物萦于心。

    孰知觀星吸氣之餘,猶不能不回想起前數年于長安修行時,所見的華燈澄波、五色金迷、千缗萬絹、沽酒貪歡。

    雖是繁華若夢,有因有果,于一朝化作枯骨滿街,竟終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