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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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慕容沖沒有收到慕容永與刁雲按慣例一日一遞的軍情,不由開始有些焦慮,于是一面着高蓋韓延兩人前去支援,一面多派斥堠探馬巡弋。

    但是高韓兩人離得都有些遠,不是即刻能到的。

    他心上發急,好幾次都要自己出城去,均被慕容桓給攔了,他道:此時敵情我情都不明,皇上貿然出戰,于事何益? 三日後,他被從夢中叫醒,看到遞在他手中的軍報,不由心血上湧,頭目熾痛,難以自抑地怒喝一聲,将隔了一重院落的慕容瑤驚得哇哇大哭起來。

     他揮退侍從,披衣出屋。

    春夜乍暖猶寒,竹梧亂影披拂,其聲其形都如同萬千精魄在竊笑嬉戲。

    林間不知那個靜僻處,有春蘭幽然吐馨,令月色也帶着三分沉醉之意。

    隔着婆裟枝葉的銀紅窗紙上,燈火勾勒出女人恬美如水的面容側影。

    在随着身影搖晃而漸漸消失的啼哭聲中,他突然被一種極深的、不可與人言說的無奈擊倒在地。

     為什麼呢?他想,你不想再見到的人,總是會回來,比如說段随,他丢掉了一萬大軍,但卻毫發無傷。

    你所關切的人總是會遇上險難,比如說慕容永與刁雲都受了重傷,生死未蔔。

    而這個世上唯一曾用他真摯的光明,去照亮你那顆狼狽不堪的,連你自已都不願去看的心的人,卻必須成為你的敵人呢? 慕容沖怔了一會後終于打起精神,領着少許騎兵與一萬步卒抵達阿房城最外圍的防線。

    高蓋救了慕容永刁雲和段随他們,大約在天亮以前,就能到達此處。

    自從上次被符堅緊逼,險些逐入阿房城中後,他便亡羊補牢,在阿房城外圍四十裡以陷馬坑、明壘暗堡和寨栅連成三道并不完全的防線。

    其間道路能任意變換,自已人通行無礙,而敵人尾随追來,卻會四處碰壁。

    雖不若什麼諸葛八陣圖神妙萬端,功用卻也有少許相似。

     慕容沖領了援兵來,就讓他們各司其職,弓弩上箭,潛入各壘堡坑道中。

    特意挑出來的樹木充作嘹望哨,各有兵丁踞高而望,口中含哨待吹。

    而他就在一衆親兵的護衛下,坐于地勢略高掩在一方巨岩之後的暗堡中,觀窺着高蓋将要到來的方向。

    不多時兵丁們各就其位,所有的燈火盡數熄去。

    四下蟲雀啾鳴之聲清澈入耳,畔側渭河波光靜柔,極目而望的天邊,一線深藍正與墨般的夜色糾纏不清。

     突然傳來哭泣聲,我的兒!你打死了他!聲音非常刺耳。

    慕容沖皺眉看去,似乎有些人頭在前方十多步的坑道中晃悠着,兵丁在一旁甩着鞭子抽打,啪啪聲響起,那些人東倒西歪地滾在坑底。

    怎麼這時還在修壘工事?他不由恚怒,于是傳來管這一片的裨将喝問。

     裨将道:這些虜奴,不抽死全是不肯好好幹活的。

    白日裡讓他們挖的地方,好多處不合規格,于是夜裡才叫來返工,皇上來時,還沒來得及讓他們走,卻驚擾了皇上不若盡數殺掉罷。

    慕容沖本來正要點頭,卻聽到蹄聲踏來,數騎驟入眼中,一時心懸起老高,便将此事放開。

     當先的騎者身在半空手上揮出一道含着青煙的火光,頓時有短促的哨聲在樹木間傳遞。

    眼見數騎已經馳入寨栅,突然哨聲四起,有人狂叫一聲道:是敵軍!頓時弓箭從暗堡中齊發,可敵軍卻在箭陣中毫發無損地通過,想來是人馬俱包重甲。

     不好!慕容沖怵然而驚,傳令下去,馬上封起道路!小六趕緊以哨聲将命令傳了出去,可未等兵丁們能抽起吊闆,偷襲的敵人已經從密集的陷馬坑裡闖過,沒有一分一刻的耽誤。

    燕兵們從各處暗堡裡準備着絆馬繩和鈎槍,可敵騎竟好象生了眼似的,放着坦道不走,避開有埋伏之處,徑往慕容沖躲身之地而來。

    他手心起汗,馬上想道:不對,是有内 這念頭還沒來得及轉完,眼前驟然能亮,鋪天蓋地的紅光伴着灼人的熱浪向着他壓過來,那光明一時耀得他睜不開眼,渾似太陽早起了兩個時辰。

    這光明來的太過離奇,慕容沖象是已經慣于夜色的生物,被亮光乍然一照,竟不覺身軟神馳,心悸得要暈厥過去,手不自禁地就四下裡亂揮。

    有人抓住了他,他好一會方才能聽到那人驚慌失措地在叫,皇上皇上!卻是小六。

     火!火!那來的大火!耳邊驚忙的叫嚷聲亂成一片,慕容沖睜開眼,發覺自已己經被幾個親兵架着,往堡外跑去,堡口卻已讓火光封住。

    騰起半天的焰頭中,有個瘸腿的老漢兩手各舉着三四枝火把狂颠地狂笑,他枯瘦的肋骨在隻餘條縷的衣衫下一根根突嶙可怖。

    哈哈!那老漢的身軀被一枝枝箭貫穿而過,可卻打不斷他的笑聲。

    他的狂叫在燕兵們的吼斥聲中還是聽得分明:我樊五,今天燒白虜于此,哈 那突入堡群中的不明敵騎個個都如同神兵利器般當者披靡,四下裡欲上來撲火的燕兵全都被他們殺得七零八落。

    慕容沖看到一騎脫離了與燕兵的纏戰,直驅而來。

    那渾身包在盔甲中的騎者目光如電,仿佛一眼就已經摧去擁擠的人群和熊熊烈焰,緊緊地攫住了他。

     楊定在老漢如刺猬般的屍首前勒騎。

    公爺!他的部下跑過來拉他,叫道:離火太近了!快閃開!他胯下之馬無所适從的扭動着頸項,刨動着浮塵,正顯示出他這時的猶豫,火光将他的雙眼映得炫明。

    慕容沖心裡突然清涼起來,原來是楊定。

     死于此人之手或許可以坦然吧,慕容沖不由合上眼。

    奇怪的是,不去看了,灼熱也似消去許多。

    他方在想:心靜自然涼果然是有道理的。

    就覺出小六的手将他的臂握得更緊,而整個人已雀躍起來。

     起風了!堵在堡口上的百餘人同時吼出這一聲,然後是菩薩保佑!感謝天爺!一聲聲喜不自勝,感激零涕,發自肺腑。

    慕容沖不由好笑,上天保佑這些人,了不知是什麼道理。

    他看着整束燒透的禾草在乘風而起,擊中楊定。

    飓風般槍影從那散舞的火團中掙出,挑飛起漫天的火星,比焰火更華美燦爛。

    楊定一瞬間逃出了十丈有餘,他的部屬因為都着重甲,也經不起火勢撩人,紛紛退逃。

     慕容沖見時機大好,疾忙命道:快發訊号!攔截住他們!小六回過神來,吹出尖銳悠長的聲音。

    在楊定退卻的路上,已經有醒悟過來的兵丁将吊闆移開,可卻趕不及仇池兵騎若飛矢般躍過。

    楊定和部屬當機立斷地解甲扔下,減輕馬匹負重,并填進坑中,讓後來者可以順遂通過。

    見他們已無甲,一團團的箭雲嗜血馬蝗般向他籠去。

    可在他們一群人馬輕捷絕倫,左突右出,毫無定勢,象是雲霧流幻,渾無實體一般,箭支大都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