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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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喉上微微一痛,慕容沖狂喝一聲,側俯下馬,左足挂蹬,全身淩空,槍勢一轉,已斜斜刺向窦沖右肋。

    他頸肩燙熱,眼角餘光隐約可見到漆黑的長矛緊貼着他的盔側磨過。

     窦沖提馬,慕容沖的一槍毫厘之差落空。

    沖哥!黑色的小箭向着窦沖的眼睛射去。

    窦沖收槍擋開這一箭,慕容永已護着慕容沖退開,數十名騎兵從兩側湧出,隔在了慕容沖與與窦沖之間。

    窦沖左右兩矛擊殺兩人,可又有三四枝槍圍攻上去。

    卷霰雲是寶駒,片刻就已奔出數十丈,擺脫了窦沖。

    可這時慕容沖眼中所見的是,一層一層秦軍壓了上來。

     本來他的用意,是與慕容永從中間和左翼沖動秦軍陣腳,掩護刁雲帶主力逃走後再求脫身。

    眼下目的雖已達到,可他們二人在秦軍陣中相會,就說明他們已深陷入秦軍之中。

    雖說如此,見到慕容永他還是很高興。

    慕容沖一口氣挑了三個人下馬,尋得少許空隙手搭涼篷一看,長槍一指,道:我們沖到黃河邊上了,借水遁吧! 這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

    因為戰場沿黃河鋪開,河岸與蒲闆城之間,也就三四裡地。

    他和慕容永的水性都不錯,若是逼入絕境,往河裡一跳便是,生還的把握還是很大的。

    好!慕容永顯然也早想到這點,兩人并肩往河上沖殺。

    看,我又結果了一個!看我的!這樣簡短的對話在兩人間交換,又常常被喊殺和铿锵之聲掩住。

    他們的戰意毫不減弱,卷霰雲不時長嘶,帶着些傲岸與委屈,仿佛還覺殺得不夠激烈。

     盔甲馬匹和刀槍成眼前轉番轉過,架開,轉動,刺入,拔出,慕容沖麻木地重複。

    平日裡練熟了的那些招式都不知到了那裡,他覺得自己從未這麼快捷過,可也從未這麼疲倦過。

     槍又刺進了一名騎兵的雙眼之間,可隻是透過肌膚,就被額骨給擋住了。

    那騎兵慌張了一下,卻發覺自己還活着,于是不需思索地一戟回擊慕容沖。

    慕容沖手腕一收一送,從他的眼中貫入。

    那人終于歪下馬去,槍尖在慕容沖胸前甲上拖出哧!的一聲尖鳴。

     慕容沖再看手上槍,不由苦笑,那槍尖上積滿了血垢,顯然已是鈍了,不堪再用。

    而槍杆上滑溜溜的,全是半涸的血,也幾乎握不住。

    他回身一看,慕容永正被三名秦軍圍攻,他全力攔開兩槍,而第三槍已是刺到了他的後心。

    慕容沖一驚,槍脫手飛去,擊中那人馬臀。

    雖說槍已無刃,可力量不小,依舊讓馬驚躍了一下。

    慕容永擊退那兩人,便有餘力攥住後心的槍,将偷襲者拖下馬來。

     而這時慕容沖手上已空,秦軍發覺,一齊彙攏,叫道:叛首在此!慕容永大驚,袖上小弩連射,頓時有四五人落地。

    這一下提醒了秦軍,有人喝道:放箭,放箭! 黃河就在十步之外了,慕容沖将馬催至飛速,卷霰雲痛極狂叫,河邊上有零碎的兵丁,可他們都不敢攬這一人一馬之威,驚慌逃開。

    渾黃的浪尖似乎已經撲到了慕容沖面上,突然一震,心知有箭中了後心,好在甲鐵尚算結實,沒有全然射透。

    他伏在馬身上,眼中滾滾濁流越來越近,小心估算着時機,在将在離岸的前一刻,把兜鍪摘下,并扯斷了腋下铠甲的帶子。

    可就在此時脖下被一股巨力擊中,痛入骨髓,他無法承受地狂叫一聲,人從馬背上滾落,身子騰空駕霧般高高抛起。

     就在他眼前全黑之時,他看到小六驚慌的眼睛,和大張着的嘴,以及他背後令人目眩的流水。

    然後他通體清涼,覺得舒坦之極,就沉沉睡去。

     慕容永看到慕容沖掉入河中,這一驚非同小可,也從馬背上一跳入河。

    卻看到小六等人劃着一隻船,将慕容沖費力拖上船。

    慕容永身上沒有着甲,水性又好,不幾下也遊了上去。

    小六和其它幾名兵丁運漿如飛,已是往黃河對岸劃去。

    此時風大浪急,小舟左搖右晃,忽起忽落,四下裡都是濁浪排空,根本辨不清方向。

    秦軍提馬在岸上站成一排,卻沒有人敢當真躍下水來,等他們想起蒲津關上還有很多船時,方才發覺那些小舟都已散在了河中,象是風拂葉落,各自漂零。

     慕容永割下一幅戰袍,狠狠心将慕容沖脖上的箭抽了出來,血方才飚出,就被戰袍堵了個結實。

    慕容沖身軀一彈,然後又重重砸在船闆上。

    小六問道:怎麼樣?慕容永捶了一下船沿,吼道:掌你的船!小六疾忙閉了嘴。

     過了一會,慕容永喘勻了氣,方才問道:你怎麼來了?小六側身閃開一股水波,道:我們是在城東佯攻的,聽到哨子就過西門這邊來與你們會合,誰知道城西戰況竟會如此。

    刁将軍讓我和幾個水性好的,駕了船過來,想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真是又是個旋渦,整隻小舟砣螺般猛轉起來,四下裡都是光溜溜的水壁。

    小六吓得往下一倒。

    慕容永伏在慕容沖身上,怕他被甩出船去。

     好容易船身一顫,出了這處水渦,然後又是一下重擊,船上之人無不失聲駭叫。

    慕容永雙臂亂舞,卻扶到了一處泥巴,再一看,方才松了口氣,原來卻已是到了對岸。

     當下幾人棄船上岸,一時四顧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算着往下足漂了有一二十裡,前方不遠河道折了一個急彎,引起無數旋渦。

    他們竟從那裡闖過了,真正是萬幸。

     突然聽得馬鳴不已,再一看,重重波濤中竟有一匹黑駒隐現,象是天馬踏雲而至。

    卷霰雲?幾人對視一眼,又驚又喜,不久後那馬躍上岸來,抖一下身水珠,一溜小跑到他們身邊,在慕容沖臉上又嗅又舔,一雙烏珠似的大眼睛濕潤潤的,竟好似哭泣一般。

    濕濕鬃毛蹭在慕容永臉上,癢癢地很不舒服。

    他閃避開,那馬卻又粘了上來。

    慕容永突然放聲大笑,小六等人怔怔地等他笑完,才問道:将軍笑什麼? 慕容永好不容易直起腰,才喘息着道:原來,原來這匹馬是母的! 母的?小六圍着馬轉了轉,有些不解,問道:那又怎麼了? 沒什麼?慕容沖一本正經地道:如果不是母的,如何會舍不得這人呢? 小六這才明白,與另幾名燕軍一起哄笑。

    方把戰敗的凄惶給去了一小半。

    慕容永抱着慕容沖上了卷霰雲,由小六帶着,朝和刁雲約定的地方而去。

     刁雲與小六約的地方,是同州左近的山中。

    周秦時山陝間的交通,并不是走風陵渡,而在渭河之北,由晉陽渡蒲津同州到栎陽,不過晉後已漸廢馳。

    慕容沖本也是想經風陵渡走潼關的,隻是大敗以後,以避開秦軍為上,因此在分手時,便讓刁雲帶兵入同州。

    幾個人一路上不時遇到失散的燕兵,慕容永便将他們重聚在手下。

    雖然有時也碰到過秦兵,可是小股盡殲,大隊避過,倒也平安。

    慕容沖始終昏迷不醒,渾身滾熱,令衆人憂心不已。

    同州這地方,是羌人聚居之地,慕容永怕引人注目,不敢進城,挑了個漢兵到同州城裡打聽消息。

    被刁雲派出的探子見到,引了他們去見刁雲。

    兩日不見,刁雲便瘦脫了形,看到他們自是大喜過望。

     可一見慕容沖,他就吓了一跳,問道:受傷了?慕容永從馬上跳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慕容沖往身邊一放,道:交給你了!話未落,已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雙目緊閉。

    刁雲是怕他也受了重傷,忙拍了拍他身上,卻聽得鼻鼾如雷已經熟睡,不由恨恨地踢了他一腳。

     再回過頭來看慕容沖,觸他額頭,一驚收手。

    刁雲怒視小六,小六忙道:中山王中了箭,又在水裡浸了這麼久,這兩日逃命要緊,我們也沒辦去。

    刁雲解開他的衣領,看傷口周圍紅腫了老大一塊,知道這症侯兇險,可眼下卻找不到大夫。

    他心裡急,可卻知道此時軍中惟有他作主,不能亂了人心,于是強自按捺着想了想,方道:去,到下面村子裡看看有沒有走方郎中什麼的,請一個上來。

     那,不怕走漏了風聲麼?有名親兵小聲問道。

    因為窦沖隔得不遠,他們一直不敢出山。

     沒辦法!隻能行險了!刁雲道。

     等慕容永一覺醒來,聽得有人高聲喝罵,想來正是那罵聲将他吵醒的。

    他側耳一聽,竟是刁雲的聲音,不由大驚,居然能讓這木楞楞的家夥也罵起人來,是什麼大事了? 他出來伸了個懶腰,才發覺自己睡的是一個茅草篷子,這一伸懶腰,那篷子都差點被他掀了。

    他躬着身子出來,隻見一輪紅日,方才西斜,與自己的篷子緊挨着的隔間裡,兩名小兵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手裡端着缺了口的碗。

     慕容永從小兵身上跨過去,将蒲草簾子一掀,就見到刁雲守在依舊昏沉沉的慕容沖身邊,神情憂愁得很。

    他問道:怎麼?還沒有好?刁雲無奈的點頭。

    可請大夫來看了?慕容永湊近,見慕容沖面色已有些灰敗,也不由心頭一凜。

     請了,也開了方子,可藥不齊,刁雲腳在藥渣上一碾道:那些蠢貨,竟喂連藥也喂不好! 慕容永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