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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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留少許兵力駐洛陽,自率精兵七萬回援根本。

    這一路上驕陽似火,被日頭曬得發白的路上卻鮮見人迹,偶然見得一兩根炊煙孤零零的矗立,也無端讓他生出許多悲涼之感。

    他抵長安後,命部将安頓紮營事務,宮裡已有人傳下旨來,着他即刻謹見。

     符晖更了衣冠,帶着三五個從人,跟從傳旨的内侍入城。

    這時方才入夜,餘晖隐于半空的洇雲間,象是用極細的蠶絲彈出來的傷口,絲絲縷縷滲出些血色來,濺在萬千屋宇的鬥檐與護牆之上。

    符晖從集市邊上經過,聽到裡面的響亮的呦喝,隻是那些叫聲從前是一陣疊過一陣的,這時卻能聽到空闊中悠長的回響,伴着亂鴉的扇翅聲在萬丈塵頭間穿過。

    做生意的人肩負手推着從裡面出來,從前無論赢蝕都會飽滿的面孔,卻現出些無形的孱弱。

    符晖頭一次覺得長安城真是太過大了,他分明是踏在華陽道上、行走于北阙宮牆的高大陰影之下,卻依然覺得它有如海市蜃樓般虛妄。

    直到了金華殿,他方才整了整心思,思籌起對答的言語來。

     符晖在殿外等侯,小内侍自入殿中通報,卻聽到裡面你們回來做甚?依稀是符堅急怒交加的吼聲,他聽在耳裡,不由身上略略一顫,想道:出什麼事了?裡面卻又靜默一片。

    過了好一會,似乎是閃閃躲躲的小内侍被發覺了,又讓喝斥了兩聲,然後方才聽到符堅道:讓他進來吧! 有個聽起來甚是熟撚的聲音答了聲是,卻見屏後應聲繞出個人來,手裡擰着已經吓得不中用了的小内侍,擡頭看了符晖,溫和淺笑,道:平原公到了?天王宣召!卻是張整。

     符晖擡了腿就要跟他進去,卻又忍不住小聲問了句,又出什麼事了?張整搖頭歎息,隻是不語。

    等入了殿,見符堅在禦床前的階上走來走去,殿中左右燃了四盞十枝燭台,光從兩側照過來,将他的影子忽悠忽悠掃在跪地不起的四五名将領身上。

    另有一人直挺挺站着,分外顯眼,符晖認出是窦沖,他神情顯得有些尴尬。

     符晖上前跪下,磕首道:臣平原公符晖叩見天王。

    說話間他掃了一眼,認出是護軍将軍楊壁,鎮軍将軍毛盛等人,他們俱是一時勇将,不知為何會激怒了符堅,在此一體受斥。

    符晖心中嘀咕,莫不是他們敗給了姚苌? 符堅看了他一眼,終于跺了跺腳,袖子一拂,對跪在地上的将領們喝道:都給我歸府反省去! 楊壁他們連同窦沖一齊參差不齊的謝過,然後行禮退下,似乎是跪了許久,個個爬起來時,都有些僵硬。

     你起來吧,一路上可還順遂? 聽到符堅發話,符晖起身,從閃避在柱後的一個侍女盤中取了杯酪漿來,奉到符堅案上,躬身道:還好!是麼?符堅端了杯盞在手,卻無意去喝,問道:那洛陽的守備,豈不是空虛了?慕容垂與劉牢之他們眼中盯的,都是邺城,二哥那裡,守得極是吃力。

    洛陽倒還不怎麼打緊,幾個月應當還撐得過去吧?符晖說罷,符堅有好一會沒有作聲。

    他心上惴惴,暗窺符堅面孔,卻恍如見到一團揉皺了的黃紙,不由略略吃了一驚,往後退下半步。

     符堅好象是瘦了些,不,其實也不能說是瘦了,而隻是整個人都松了下來。

    褶子在他的眼眶上下,疊成深淺不一的陰影,頭發還束得一絲不亂,可發根處,那一星一星的閃光是 居然有了白發,符晖覺得眶裡發酸。

    自鎮洛陽,他已有四五年沒有見過符堅,這燈光下乍然一見,竟全然陌生,若不是在這金華殿中,都要不敢相認了。

    這時符堅将手裡的酪漿一氣飲下,似乎是為了掩飾此刻的尴尬。

    符晖既來,自然是棄了洛陽,這是父子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方才一問一答,怎麼都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卻也略少不得。

     那就好!符堅面無表情的答了一句。

    看他沒了别的話,符晖小心翼翼的問道:兒臣初來長安,隻曉得鮮卑羌奴作亂,未知詳情,望父王能為兒臣指點一二。

    他自然是想問方才衆将受斥的原由,卻又不方便直問,符堅不勝其煩的搖了搖頭,對侍立不語的張整道:你和他說吧! 是,張整便說起慕容泓與姚苌起兵始未,他知道這是符晖已經曉得的,便簡略帶過,直說到符堅回長安,留諸将禦姚苌時方才詳細起來。

    他們竟在一次戰事中盡數淪于姚苌之手,隻窦沖得免。

    姚苌卻寬待他們,禮送回營。

    他們無力再戰,便回宮請罪。

     符堅飲罷了酪,重重将銅盞往桌上一頓,恨聲道:這賊子辱朕太甚!混帳東西,竟也有臉面活着回來!面上皮肉都在抽動,餘怒未消的樣子。

    父王這又何必?符晖忙道:姚苌多年來受父王恩德垂沐,如今雖叛,倒底還是存着三五分廉恥,禮讓諸将,也是不敢造次的意思。

    雖說這并不能略減他半分罪孽,可倒底還是顯着父王仁澤深厚。

     他們也曉得感恩麼?符堅冷笑不止,終于還是平了些意氣。

    他伸手拉了符晖近前,擡頭看他,語氣甚是溫和地道:你此來很是及時,長安急需兵力。

    他此時目光中愛惜感動的意味,象一陣暖流竄過符晖的身軀。

     他腦中一熱,跪下,昂然大聲道:父王為宵小所欺,實是兒臣之罪!兒臣當為父王掃盡妖氛,雖萬死猶不辭!說着說着,自己眼中已是溫熱一片。

    臂上傳來拉他的力道,符堅的聲音十分清晰而又柔和,道:好!朕老了,你們也成人了,是該你們出力維護這片江山了 一個老字入耳,竟是無限凄涼不甘,卻又是傷心到了極處。

    符晖不自覺的握緊了符堅的手,手上傳來的暖意與力道讓他不停的在心中發誓道:兒臣必不負父王所願 當下兩父子對坐于一床,談論起天下局勢,卻是處處危艱。

    直說到慕容垂上月在意圖決漳河水淹邺城,卻被符丕襲殺,大敗而走,匹馬逃得性命,方才一面道可惜,一面暢懷大笑。

    這時符晖聽到張整故作咳嗽,省覺夜已深了,見符堅倦意上臉,便下床告辭。

    符堅道:好罷,不過你出戰也就是這幾日間的事,朕父子久未相聚,明日辰時再進宮來罷! 是!符晖行了禮,在半起之時突然有所猶豫,台上燭已半殘,光焰抽閃間有些舊事似乎曆曆在目。

    他終于忍不住說出了今夜一直有意回避着的話,父王可知慕容沖那白虜小兒竟也敢來撸大秦之虎須麼?說到最後幾個字時,禁不住微微顫抖。

     火光一下子凝滞住了,符堅的唇抿得極緊,微微的合上雙眼,似乎在費力的思索慕容沖是何人?他沒有讓符晖出去,符晖也隻能默立于原地。

    張整一旁瞅着這二人的神色,正有些不知所措,卻聽到有外間有小内侍報,緊急軍情! 這一聲,來得正是及時,張整不等符堅下令,便有些急促的邁步出殿,将書簡攏在袖中。

    符堅向前傾身道:什麼事?念給朕聽聽!張整一面應聲扯開,一面大聲念道:禀奏天王陛下事宜,前鮮卑叛逆慕容泓為謀臣高蓋等弑,現他突然失聲,不自覺的擡臉,與符堅詢問的眼光碰在了一處。

     念下去!符堅低沉有力的命令道。

     是!張整也不去看手中書簡,徑道:擁泓弟沖為僞皇太弟!他的聲音愈說愈低,好象是自已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符堅揚眉,燭光照在他的眉梢上,通紅透亮,象燃起了一小簇火花。

    他突然猛的背過臉去,道:全都給我下去!仿佛強忍着哈哈大笑的沖動,因而聲音顯得有些古怪和顫抖。

     看着他盡力挺直,卻依然軟塌的身形,符晖與張整默不住聲的行過禮,退出殿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石階上,石面讓連日燥風刮得纖塵不染。

    就在階梯将盡之時,符晖突然聽到身後張整道:平原公不該說那句話的。

    為什麼我不該?符晖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