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秋風掠過巍巍太行,卷起邺都東西大街上的殘枝,嘩啦啦響成一片。

    一枚黃葉不甘心地在枝頭掙紮了數回,終于被生生扯脫,打在一雙鳳頭履上。

    唉!着履之人長長歎息一聲,偏過腳來,将葉子碾得粉碎。

    旁邊的人道:已經很晚了,殿下還是回宮去吧! 被叫作殿下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青貂裘将他整個身子裹得嚴實,隻露出一張白皙秀緻的臉龐。

    他額頭上壓着頂步搖冠,三四串翡翠珠子垂在兩側,将耳垂映得青透如玉。

    這孩子搖搖頭道:回去作什麼?還不是愁雲慘霧地坐困在一起。

    秦國大軍圍城已有數月,這些人又有那一個能想出個法子來?說到這裡,他擡頭北望,城外山上可見帳篷火光順着山勢鋪下來,黑乎乎的,與山勢渾如一體。

    營地裡不時有如蟻的兵卒走動,數杆大旗在風中烈烈而舞。

    隔了這麼遠,孩子本是辨不清旗上字迹的,可他卻分明看到了一個符字,還有一個王字,張牙舞爪地向他撲過來,他不由哆嗦了一下,道:算了,回去就回去罷! 這話說出口,旁邊的侍衆便牽了馬匹過來,侍侯孩子坐上去。

    孩子右腳方才上镫,便聽得人馬嘶鳴之聲從街那頭傳來。

    孩子略覺詫異,這大街平日裡本是極繁鬧的去處,可自從秦軍進犯,便冷清下來,他好些日子沒在街上聽到這麼大的響動了,便問道:去看看,是哪位将軍決意出城迎敵了麼? 是!侍從應聲奔了過去,不一會卻急急地跑了回來,面色惶急,叫道:不好了,王爺,聽說是散騎侍郎扶餘蔚叛亂,欲迎秦軍入城!什麼?孩子雙眉一皺,道:這扶餘蔚不過是個無權無職的高麗質子,他憑什麼叛亂?說話間已跨上了馬。

    侍從急道:上黨軍中也有人反了!啊!孩子雙腳一夾,胯下馬匹已飛奔出十餘步,叫道:快跟我來阻他們一陣! 這話一出,後面的侍從不由變色,可我們才十來個人,他們有好幾百呢!便追了上去,從側面拉住了孩子坐騎的籠頭。

     大膽!那孩子一揚鞭子便抽在了侍從臉上,侍從臉一側,血珠順着鞭梢濺了出來。

    侍衆抹了一把臉道:我們幾個攔不住他們的,殿下還是快些去禀報皇上罷!這話末完,一乘牛車已從街角轉出,數百騎亂糟糟地擁在牛車兩側,騎者刀槍出鞘,呼喝不絕,向着他們這邊沖來。

     孩子見狀大怒,不理會那侍衛,一帶缰繩,躍上街心,正對着牛車奔去。

    你們是大燕将士,怎可助高麗賤種為亂?還不快将這叛賊拿下!孩子的叫喊被驟雨般的蹄聲蓋過了,騎士們身上的鐵甲挾着如墨的夜色,象此時漳水上寒骨徹骨的波濤,不事張揚地湧了上來。

    孩子不肯退下,他固執地站在那裡,似乎不相信真有人敢從他的身上踩過。

    牛車愈來愈近了,他可以看到不遠處扶餘蔚的眼睛,他曾見過這人多次,記憶裡這雙眼睛總是小心翼翼地笑着,四下張望着,可憐巴巴的樣子讓人看着就覺得别扭。

    可此刻這雙眼睛充斥着的血色淹沒了孩子的身影。

    孩子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絲畏懼,喉頭窒息得難受。

     小心!一股大力将孩子從馬上拉了過去,一時天旋地轉,待他回過神來,已是被侍衛抱着滾倒在街旁。

    他手臂旁一隻鐵蹄重重踏下、擡起,浮塵與碎葉紛飛,撲簌簌地落了他一身。

     叛亂的人群中本有幾個想過來擊殺他們,卻被領頭的喚住了,想是趕着去幹他們的大事,不欲在此時橫生枝節。

    侍衛們這才得閑搶上馬匹逃遁,孩子不甘心地掙紮叫嚷,卻無人理會。

    這孩子不過十來歲,那裡是這些武人的對手,自然動彈不了,他氣急一口咬在侍從手上,侍從痛得一抽,似乎想反手扇他一個耳光,到底還是忍住了,道:殿下,皇上還不知道此事,我們報訊要緊!否則讓他們開了城門,那便大事去矣! 這孩子一聽便覺極是,也不亂動了,由着他們往燕宮奔去。

     西掖門前的宿衛見是這孩子來了,都不敢怠慢,忙接過馬。

    孩子邊疾步奔走邊問道:皇上可還在琨華宮麼?宿衛們答道:正是! 不多時便到了琨華門前。

    卻見門前侍衛執戟守着沒有讓開的意思。

    孩子扶了扶頭上的步搖冠,喝道:快通報一聲,本王要谒見皇上。

    侍衛們卻有些為難,彼此對視了一眼,不敢應聲。

    這孩子不由怒道:怎麼回事?侍衛們跪了下來道:皇上有旨,因機密要事與安樂王定襄王及太傅相議,不得打擾。

    可我也有急事!他勉強按捺了一下脾氣,下馬道:确是緊急大事,你快些去禀報皇上!侍衛們依舊遲疑着不敢應聲,這孩子不耐煩了就要往裡頭闖。

    侍衛們方伸了戟去攔,他怒視侍衛喝道:滾開!侍衛們猶豫了一刻,便已被這孩子沖進了殿中。

     孩子一邊闖進去,一邊喊道:皇兄皇兄,不好了,城中出了叛逆可隻叫了一句,他便呆站在殿中,這裡面并無一人,空空蕩蕩的禦床前绛紗迎着夜風,抖下一地輕塵。

    守在殿前的宿衛們追了進來,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在他的身後。

     這是怎麼回事?孩子回過神來,反手拎着宿衛的領子吼道。

    宿衛們不得已哆嗦着道:皇上已與安樂王定襄王和太傅去了銅爵園!讓我等守在琨華殿外,不讓人知曉!他們去銅爵園幹什麼?孩子自言自語了一句。

    他猛然醒過來,銅爵園中的白藏庫中蓄有良駒滿槽,且方便出廄門北上!難道皇兄竟是要棄城逃走麼?他面色一下子煞白,将侍衛的領子松手扔開,叫道:快,跟我來! 孩子帶着侍從由西出宮,沿着長明溝走了不多時,巍然崇舉的三台便出現在他們眼前,宮阙象一團團烏雲在昏暗的天色裡分外陰沉。

    方進園中,便迎面碰上一隊衣甲光鮮的騎軍,當先一騎上端坐着一名四十上下長須中年男子,孩子認出來正是太傅慕容評,不由厲聲叫道:評叔,你身為太傅,于此國難之時,不在宮中廂助皇上,将欲何往?那人神色有些局促,道:本王奉旨護持皇上行幸。

    孩子喝道:敵軍圍住了國都,皇上卻要到那裡去?他叫得聲音極大,好象這樣一來,就可以讓慕容評的話變成謊言。

    可此時慕容評身後的畫輪車上青幄掀起,一個二十來歲男子探出頭來道:鳳皇,是你麼?孩子見到他,下馬跪地道:皇兄,你這是上那裡去? 是朕讓太傅一同出京的,你勿要怪他。

    年輕的皇帝面色白裡泛青,嘴角眉心攢起的細紋裡隐然有無限的煩愁。

    孩子從地上一躍而起,似乎在他還未有自覺以前,腰間的寶劍便已出鞘,三尺青鋒嗡然作響,已指向了皇帝。

    四下裡一片驚歎,在禦前動兵刃,這差不多已算得上是謀逆之舉了。

     皇兄,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這樣就跑了?你扔下宗祀和子民,就這麼跑了?他聲音顫粟,手中的劍更是抖得厲害。

    皇帝低頭,高高的通天冠垂下來,将他的神情籠在陰影裡面。

    二人無言,旁人也不便抽話,情形就這麼僵持着,直到慕容評咳嗽一聲,道:皇上,時辰可不早了。

    皇帝方驚了一下,有氣無力地道:鳳皇,你也随朕走吧!城中民心已喪,城外強敵勢盛,邺都眼見是守不了多久了,我們回龍城,那是我慕容氏祖興之地,可以重招舊部再複河山 廣德門外的喧嘩聲透過重重宮閣已是隐約可聞,漆黑的天際一抹火光搖曵。

    那是秦軍入城的火把麼?孩子的心神恍惚起來,皇帝後面的話便沒有聽進耳朵裡去。

    待他醒過來時,皇帝的車駕已又往前走了數步。

     不許走!孩子揮着劍趕上去,幾名将士攔住了他,孩子舉劍刺去,叫道:我乃大燕中山王,誰敢傷我!他手中寶劍鋒銳,那幾人又不敢當真出全力,竟一時被他阻住了。

    廣德門那邊的喧鬧愈來愈清晰,慕容評俯身隔着帱帳道:皇上,再不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