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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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終歸要落戶關中,我們為什麼要打戰,為什麼要死去那麼多的兄弟?他強忍,可卻還是忍不下哽咽之聲。

     混帳!酒壺砸在案幾個,慕容沖昂起頭,眼中有着虛妄的怒火,道:要造反嗎? 小六抹着眼淚跪在地上,道:其實回不回去,倒也不是那麼要緊。

    可我看不得皇上現在的樣子,隻盼着皇上能幹什麼,振作起來突然有馬嘶清厲,一時壓倒了所有的喧嘩,小六側耳略聽,突然不知是驚是喜地叫道:皇上,你聽,連卷霰雲也在進谏呢! 慕容沖怔住,留心去聽,果然十分的熟悉,好象就卷霰雲戰意熾烈的呼喚。

    他昂起頭,讓星光從眼中濾過,突然又冷诮地笑起來:朕要做什麼,還由不得你來教訓吧?他蓦然喝道:你滾!朕再不要見到你了! 小六愕然擡頭,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似還想說些什麼。

    慕容沖的斥聲又向他蒙頭蒙腦地蓋過去:還不快滾!小六踉踉跄跄地跑起來,在檻上絆了一跤,卻又爬起飛奔而去。

     慕容沖收聲看着小六的背影,半熄的燈火透過了簾隙将蜜色化在他面孔上,他半張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瞳仁,隻有一抹朦胧的光影飄忽不定,完全無法捉摸。

    一節玉臂從水紅的緞子中探出,圍在他的腰上,溫熱中飽含着邀約的氣息。

    外面的喧嘩聲少了許多,似乎有人在那邊大聲地喝斥。

    卷霰雲好象讓人捕住了,萬般憤怒的咆哮也漸弱不聞。

    慕容沖惬意地倒回榻上,女子發出連串格格的脆笑,已是整具身軀都纏了上來。

     突然間铮铮铮三聲,象是有人在敲擊着鑲在天幕上的星子,那麼遙遠高寒的聲音,卻又好似深深地锲入腦子裡面。

    慕容沖頓時醒得分明,雖然是極不情願,依舊不自由主的爬了起來,将猶自不肯放開的女子抖回床上去,然後幾步跨到了窗前。

     拂開亂披到臉上的流蘇,他看到對面樓閣上一團忽聚忽散的素輝,當中裹着個道人,卻正是王嘉,象是站在滿月之中。

    他十指在憑空緩撥,有如玉蘭花瓣舒卷斂放,然後就有如筝如磬的樂聲傳來,每個調子都仿佛在他身上紮下一針,讓他禁不住的微微顫動。

     鳳凰鳳凰,王嘉的嗓子澹然,如天河倒瀉般淹沒了他,一個又一個浪頭,重重擊在他的胸口上,眼前盡是閃閃爍爍的群星,四溢的星光晃花了他的雙目。

    何不高飛還故鄉,何故在此取滅亡? 慕容沖随手抓住案上的銅壺,昂頭盡灌入口,酒水在他面頰上淋漓而下。

    他抹了一把嘴,便全力擲出。

    一道黃澄澄的虛影劃着弧圈掠去,象是流星厲彗。

    王嘉靜靜地站在那裡,并不閃躲,可黃影卻倒底歪了,隻砸在了道人身側的柱上。

    咣咣咣咣咣如起戲時的鑼聲般熱熱鬧鬧響了好一陣,方才铛地一聲,落下地去。

    隻餘下粉柱上一個怪誕的污迹,象是個惡毒嘲笑着世人的小醜面具般懸在了道人肩旁。

     诶!王嘉長歎一聲,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真的不肯聽勸麼? 滾!慕容沖惡狠狠地吼道,就連已經回暖的夜空也被他這麼一聲給凍住了。

     罷了罷了!王嘉搖頭,周身的皓光搖得有如星散,化作兩道羽翼振舉,飄飄然掠過了一重殿宇。

    四下裡都有人發覺了,一時奔走号叫聲四起。

     貝绫躲閃在一叢矮灌後,看着急驟的步伐接連從身前掠過,不由再往懷裡看了看,慕容瑤睡得正香,小臉如同悄然開放的昙花般靜谧。

    她多少安了些心,等待着那些火把吵嚷聲漸漸遠去,方才鑽了出來,向着金華殿而去。

     胸中積累了多少日子的勇氣象火焰般燃在了貝绫腳下,托着她飛騰般奔跑。

    似乎仿然糾在她身側的危險卻讓她心跳得更快,就要竄出來一般狂跳。

    我非得去見他不可!她雖然隻是呆在後宮裡撫養孩子,可卻不會不聽到一些散淡言語。

    她知道鮮卑人都不願流落關中,不滿的情緒已如幹柴将化烈火,而懷攜火種待發的人實在太多。

    她知道慕容垂在關東已是根深蒂固,慕容沖不願前去仰人鼻息。

    這是個死結吧! 可貝绫覺得她可以解開這個死結! 她深深地吸着清冽的空氣,金華殿前百級的石階仿佛也可以一躍而過。

    那面前的殿門後就是這孩子的父親! 貝绫再看了一眼臂間的孩子,便是一個路人也會忍不住愛憐的吧!她不相信,一個當父親的,會對面對着如此可愛的孩子而無動于衷。

    她反複念叨着自已揣摩了無數次的話:回去吧回去吧,就算是慕容垂終會殺了你,慕容垂自命君子,他不會幹出屠殺親族幼兒的事的!可是皇子若落在亂軍之中,可就難說了。

    你就算死,可死後也得有面目去見公主,是不是? 似乎有火光滿殿飄搖,很多女人的嬌呤繞梁而來。

    象是有什麼鬼怪守在那裡似的,一股惡寒讓她畏懼,可她卻咬破了唇,不管不顧地踏進了殿門。

     這是她用心血養大的孩子,這是她的公主的孩子!不,她決不會容許慕容沖害死他的,她決不會允許 嗬這是什麼叫聲?象呻呤又象滿足,象譏笑又象痛苦,象解脫又象是沉淪。

    她這時才發覺,這殿中人太多了,太吵了。

    象是一輩子未聽過的的嘈雜撲面而來。

    貝绫幾乎是被神意點化,才能在那千鈞一發的時機閃入湘綠色的屏風之後。

     有人在狂叫往那裡跑!這是誰的聲音?貝绫是聽過的,就在她想到是韓延!時,屏風上無數個交錯的頭影間劃過一道如戟的血色。

    突然,所有的人影與叫聲都凝住,一個圓乎乎的東西滾到了貝绫足下。

    貝绫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整個人慢慢地蹲了下來。

     她看錯了嗎? 翠瑩瑩的一團光暈中,慕容沖秀雅的面孔噙笑而卧,鮮血拖在他頸下,卻奇異地沒有沾上他的面龐。

    他象是淹沒在美酒中永桓地沉醉,又象是被永恒地封印于整塊的翡翠玉中。

    他舒展開的眉頭,象雪絨花一般,帶着暖暖的、清新的氣息擁住了貝绫。

    貝绫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已懷裡的那張小臉,頓時被千萬根電鞭抽中了,攣縮成一團焦炭。

    她覺得自已狂亂的嘶喊已經震破了這座宮殿,屏風,眼前所見如同一口墨綠的深潭,被天外飛來的巨石砸中,飛濺成千滴萬片,在整個寰宇之間以比風還要快千倍的速度急旋起來。

     再之後的日子貝绫回想起來總結成一團亂麻,無數的人來人往,刀光劍影編成了一面詭麗瑣細的錦氈。

    她在此後的一生中,用了幾千個日子趴在上面無論細細的辨認,也無法認出是些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

    就連慕容永自稱數十日不離她身側的勸慰也全不能記憶。

     她唯一永不能忘的,是某個夜晚,有人從她懷裡奪走了那小小的的生命,然後又在一另一個春光明媚的清晨,将他化作了禦床之下的一團支離的血肉。

    她看到刁雲提着長槍,面上全無神情地凝望着這一刻。

    她撲上去,卻被慕容永攔在了眼前,是那時她傾盡全力地咬着慕容永,永不停頓地尖叫道:他是你的沖哥的兒子,是我的公主的兒子!你怎麼能殺他,你怎麼能殺他,你怎麼能殺他! 慕容永的頸項裡面,兩排貝齒深深地锲了進去。

    他與刁雲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後又被一束灼烈的陽光切開了。

     長子的慕容永後宮裡有一位瘋夫人,用了五六年的時間,終于艱難的弄清楚了慕容沖死後的混亂不堪的西燕形勢。

    韓延殺了慕容沖,雖然有心自立,可他倒底不是鮮卑貴族,因此擁立了段氏族人的段随,改無昌平。

     慕容氏宗族雖然一時大意,容他得手,可倒底勢力遠大于他,慕容桓與慕容永殺了段随,立宜都王子顗為燕王,改元建明,帥鮮卑男女四十馀萬口去長安東返。

    慕容恒的弟護軍将軍慕容韬,誘走顗,企圖擁君自重。

    慕容恒氣怒,與武衛将軍刁雲帥衆攻韬。

    慕容韬敗,慕容恒立慕容沖之子瑤為帝,改元建平,為慕容沖上谥号為威皇帝。

     可這時,慕容永聲勢漸大,為衆心所向。

    他雖早有自立之心,卻深知自己是慕容氏旁枝,隻要有一個慕容氏近枝親族在,他的地位,就将不穩。

    因此,他必得殺了慕容瑤。

    後來又立慕容泓子忠為帝,改元建武。

    慕容永自稱太尉,守尚書令,封河東公。

    終于勉強的安定下西燕這個怪誕的政權。

    他在東返途中聽到慕容垂已稱尊号,不敢再前進。

    不多時他倒底還是授意部屬殺了慕容忠,擁他即位,并都長子。

     自然,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而在此時,在貝绫絕望地将牙齒锲進慕容永脖項時,離他們十裡地處,陳辨正抱着那個雪琢似的娃娃手足無措。

    他耳邊回響慕容永托小六傳給他的話:對不起了陳先生,我本是一心想借重于你的。

    可一時實在找不到别的孩子了 他幾番舉起欲摔,終于還是頹然地坐倒在地。

    許久許久後,那娃娃在他的掌心蘇醒了,兩顆春夜般的眼眸在轉悠一圈未能覓到熟悉的身影時濕潤了起來。

    一滴晶瑩透亮的淚星辰似的墜落在了陳辨的指上,摔得粉碎。

    陳辨混濁的淚水也終于忍不住壓眶而出,撲籁籁落在孩子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