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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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一聲,餘音極快地淹沒在了車轱辘咣咣的轉動聲中。

     車子先送王猛歸他在宣明門的府第,後載着符堅回宮。

    在掖庭門換了步輿,徑往紫漪宮來。

    宋牙遠遠地就在宮門口望見了,一抹額上的汗,躬着身跑上來道:謝天謝地,總算是回來了,夫人早已等得急了。

    一面扶了符堅下來,一面道:鳳哥兒呢?雖說是問了這麼一句,可還是一眼就抓到了他找的人。

     慕容沖推開他抓來的手,摘下風帽扔在他懷裡,問道:姐姐還沒睡下麼?宋牙道:還沒呢。

    正炖了燕窩粥等着,市上又亂又髒,怕天王和鳳哥兒都沒能吃上什麼他嘴裡唠叨個不休,已是引了兩人入前殿,又轉向閣樓裡去。

     待他撩起閣樓的簾子,慕容苓瑤在内面聞聲而出。

    她早已卸了日間裝束,隻一件紗衣裹在身上,頭發松松地挽着,通體上下,除了一枚玉簪,再無飾物。

    可素面妙目于燈下一現,已是媚态橫生,較她兩年前的純稚之态,又别有一番風情。

     慕容苓瑤手裡捧着衣衫,後頭跟出一名宮女,捧着食案,上擱着兩隻白瓷碗,騰騰地冒着熱氣。

    她嗔笑道:才回來?更衣再上床!在外面怕不跑出一身汗來? 符堅與慕容沖自然依令而行,忙了一陣子才坐在了床上,用過羹,慕容沖突然道:姐姐,今日是翰叔祖的忌日,往年都要祭上一祭的,姐姐可有準備?慕容苓瑤似是怔了一下,可馬上順着慕容沖說下去,道:七夕之夜,這麼好記得日子,那裡忘得了,已備妥了,還怕你回來遲了呢! 符堅在一旁聽得一怔,問道:哪位翰叔祖?卻又想起了些影子,道:是滅高麗的慕容翰麼? 慕容沖突起身給符堅俯身行了一禮。

    符堅道:你這是做什麼? 他擡起頭來,面帶戚容道:這是代翰叔祖父謝天王的。

    原來連天王都知翰叔祖的事迹,翰叔祖死後有靈,也當欣慰。

    慕容苓瑤在一旁道:我姐弟二人在宮中私自設祭,未蒙天王恩準,望天王恕罪。

     符堅自然不會加罪,拉了她坐在身旁,道:朕雖略有所知,卻也不記得詳情。

    你們慕容氏先祖衆多,為何單為慕容翰設祭呢? 慕容苓瑤将螓首倚在符堅肩上,柔聲道:隻為他才高命舛,因些我們做後輩的,也常為他不平呢!她使了個眼色,一幹服侍的人退下。

     慕容沖将燈上的檔闆撥了一下,屋裡頓時暗了許多,他方才一一道來。

    原來這慕容翰仍慕容廆之庶長子,性豪雄,多勇略,素來為弟弟慕容皝所忌。

    皝即位,他懼為之所害,因此逃奔遼東段氏,段氏疑之,乃逃于宇文氏,又不相容,不得已,佯裝癫狂,方能保得性命。

    後慕容皝惜他才幹,着人召其還國。

    起先言聽計從,一戰克宇文部,二戰破高句麗。

    慕容氏在遼東的基業以此二役奠定。

    誰知,功成不久,慕容皝竟信小人謠琢而賜其一死。

     翰叔祖死前有翰懷疑外奔,罪不容誅,不能以骸骨委賊庭,故歸罪有司等語。

    慕容沖雙手擱在案上,垂着頭,幽然一歎,道:以他的才幹,不能容于本家,又無法取信于外族,一生颠沛流離,最後竟是這般下場,真正令人齒冷。

    從前我與兄弟們談論此事時,總說他說到這裡,卻住了口,好似有些猶豫。

     符堅聽得入神,問道:說什麼? 慕容苓瑤在符堅背上敲了兩下道:那要天王不加罪,他才敢說!符堅攥緊了她的拳頭,回首笑道:捶得舒服,再捶下去?慕容苓瑤搖頭道:讓鳳皇來吧,他手勁大些。

    慕容沖應聲過去,給符堅揉着肩,符堅道:既挑起話頭,說明白好了! 慕容沖方才接着說下去道:我們私下裡說,如今這年月,君無才,因此殺臣;臣懼死,因此弑君,互成因果。

    遂教天下,再無豪傑際會,隻有奸佞傾軋。

    略有一分膽略的,都少不得惹一分猜忌。

    若我們是翰叔祖,怕也隻有造反篡位一條道可走。

     說到這裡,他感覺得到符堅肌肉一緊,心知他是想起了原先他自已的位子也是弑符生而得來的。

    果然符堅道:正是!當初朕何嘗有什麼問鼎之志?不過是刀釜臨身,不得不為呀! 唉!慕容苓瑤給符堅解了頭發,取梳細細篦着,歎道:若是當初段氏宇文氏有一人敢收留重用翰叔祖,後來占據關東的,怕就不會是慕容氏了。

     段氏宇文氏皆是庸才,那裡就敢用他?符堅突然輕輕一笑,你今日聽了清河郡侯的幾句話,就尋出這麼大一篇文章來作,他轉過頭來看着慕容沖,似笑非笑,毫無兆頭的轉了話題,這急智也頗了得呀! 這話一入慕容沖和慕容苓瑤之耳,兩人面色一下子張惶起來,鳳皇鳳皇慕容沖的聲音顫如風中之燭,好一會方才成句,道:鳳皇挂心家人,妄言時政,天王請重重加罪!然後在榻上重重磕下去,慕容苓瑤一語不發,也是同樣俯身叩拜。

     符堅看着這雙姐弟,燈光從他們肩頭投下去,勾勒出瘦韌的腰身,妩媚中别有清峭之态,這般驚駭之時,依然不見絲毫卑怯委瑣。

    他不自覺的将手掌放在了慕容沖的頭頂,在他清爽的發絲上撫挲一會,然後慢慢的滑落下來,削瘦的肩頭落在符堅掌心,顫抖得厲害。

    符堅不由生出憐愛之心,重重的揉了他一下,笑道:不過是随意一句,你們就吓成這個樣子,起來吧! 慕容沖和慕容苓瑤茫然擡起臉,一時似乎還不明白他說的是真是假。

    符堅一手拉一下,讓他們倚着自已坐下,姐弟二人方才慢慢綻出有些勉強的笑顔來。

    你們不要瞎操心,符堅卻又深深的歎了口氣,道:他們有什麼小錯處,朕看在你們兩個的份上,自會優容,若真有謀逆之舉,也不是你們救得了的。

     是!慕容沖語氣中驚怵之意未去,道:鳳皇從此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那也不然,符堅淡淡地道:你說的話,也要朕肯聽才成。

    自古帝王出錯,總将毛病推到寵臣妃妾身上,說什麼清君側可笑!難道你們兩個小孩子家,就能将讓朕的心思玩弄于口舌之間麼? 臣妾總是為那些紅顔禍水們抱屈,慕容苓瑤已經緩過勁來,掩嘴一笑道:可幸天王是聖明之君,臣妾自然也可以當個賢妃了! 哈哈,符堅放聲大笑,道:這句話說得好!其實你們方才說得,也自有道理。

    如今天下大亂,人人自危,從此世無英雄,唯獨夫而已。

    符堅起身,打開窗子,披風而立,發絲亂舞,仿若立在群山之巅,他傲然道:若是無人敢以仁信待人,那就讓朕來作第一個吧! 慕容苓瑤見狀,向慕容沖露出個成了的微笑,可慕容沖卻全然沒有看到。

    他盯着符堅的背影,眼神異樣地陰郁。

    象是餓極了的小獸,看着奪走他獵物的龐然大物。

    慕容苓瑤心裡一空,蓦然明白過來。

    對于慕容沖來說,符堅所有的那些信心、胸懷和豪情,已經永遠永遠的被剜去了,給他留下的,隻是永不可愈合的的潰口和注定殘缺的生命。

     數日後王猛再度上表,力主罷免慕容垂,并得符融等附議,而符堅依舊不從諸臣。

    隻是調慕容垂為冠軍将軍,出長安另駐。

     消息由淌着大汗的小内侍傳到慕容沖耳中,他随手揀了一隻銀锞子扔了給他。

     我們為甚麼要幫他?慕容沖打發小内侍走後,頗有些自嘲地笑道:就為了他也姓慕容?他腦後隐隐作痛,那日倒在天祿閣前所見的星子似一閃而過。

     這不不夠麼?慕容苓瑤攪了攪調羹,指尖上的鳳仙汁與酸梅湯差參同色,映在雪白的指頭和玉盞上,紅得刺目。

     慕容沖想了一會,方道:是,是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