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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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初春的冰,仿佛碰一碰就要化掉了。

     慕容沖道:我要準備車馬,不能驚動宮裡的,防着節外生枝。

     慕容苓瑤拭拭淚,道:已經準備好了!車馬這時就在宮外侯着,向他請一張夜裡出門的谕令就成了。

     那就好!慕容沖也不覺得驚訝,忙返回去向符堅禀報。

    符堅象是略微吃驚,遲疑了一刻,方才道:那,好罷,我這就寫一份手谕,再給你一面令符,早走也好!勿勿寫成手谕,再壓上随身的小玺。

     符堅與慕容苓瑤送慕容沖至北阙,宋牙早己在外頭踱着步子,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

    門阙上火把照不見的陰影處,一乘馬車靜靜停着。

    他們個個都披着鬥篷,悄沒聲息地就到了宋牙面前,将他唬了老大一跳。

    慕容沖掀了帽子,他方才醒悟過來,施下禮去。

     不用了!慕容沖攔住他。

    他見慕容沖面上神情凝重,也不多說什麼,輕喚了一聲,那馬車就往這邊趕了過來。

    聽着馬蹄輕輕叩地之聲,慕容沖的心一下子收緊了,他回過身去看慕容苓瑤,看着她含淚又含笑的眼光,突然想起來:我走後,就隻餘她一人了。

    猛然有些難過,他終于可以有脫身的一天,可是慕容苓瑤的命運卻是注定了。

    日後無論慕容氏能不能有重興之日,對她都不會有什麼不同。

    想想她将來漫長的,再無指望的歲月,慕容沖不由戰栗了一下。

    符堅見狀,道:今夜風有些急,沒多添件衣袍來麼? 慕容苓瑤從鬥篷下取出一隻包袱道:我帶得有。

    她從裡面撿出一件來,抖開,原是一件錦袍。

    上面的花案,符堅看着覺得眼熟,正欲發問,慕容苓瑤已往慕容沖身上披去,道:這是天王今日脫下來為你裹傷的袍子,你穿着走吧! 慕容沖點點頭,越過她的發髻,與符堅再對視了一眼。

    符堅眼裡還是有些眷戀不舍。

     随着車軸輕轉之聲,馬車已停在了他身畔,駕座上一個少年輕輕巧巧地翻身落下,就勢行了一個禮。

     慕容永見過瑤姐,沖哥。

    他并不曉得站在另一旁的,就是天王符堅,因此也就沒有行禮。

    他站起來時,慕容沖見是個和自已相仿年齡的少年,個子不高,膚色微褐,兩眼明亮,笑起來彎彎的,十足精悍靈巧的模樣。

     慕容苓瑤将一錠金子塞進他手裡,他大大方方收了下來,還有意在掌上掂了掂,笑道:謝瑤姐的賞了,沖哥是貴重人,是得這麼沉的金子才好壓艙。

     你這小子!慕容苓瑤沒見過這麼憊賴的人物,不由一笑。

    慕容永眼神一閃,爾後還是有些怕羞,忙垂了頭。

     慕容沖裹緊了袍子,向慕容永道:麻煩你了!往宣平門去。

    然後便踏上了車。

    宋牙和慕容沖也上了駕座,聽得鞭子響亮的一甩,馬車就開始走了起來。

     慕容沖揭開了幄簾,看着未央宮烏沉沉的門阙從眼前移動,一時恍然若夢。

    那樣冰冷無情的高牆,象是一架鐵枷,在他的項上套了這麼多年,竟真的就這麼解開了?他似有些不敢置信,或是被壓得久了,那沉甸甸的感覺依舊沒能消去。

     身後有一絲聲息傳來,仿佛是未曾出口的一聲呼叫。

    慕容沖知道這時符堅在目送他,知道符堅想看到他回頭,知道他應該作出戀戀不舍的樣子,知道這是他最後的一出戲,應該演得十足圓滿。

    他聽到慕容苓瑤的呼喚随風而來,知道這是她在提醒他 可是他沒有回頭,他高高的挑起幄幕,疾行的馬車上,風呼呼地直灌進他的鼻口和胸膛,象是呼嘯澎湃的海潮沖在他身上,洗去所有的污垢。

    他覺得身上的傷口神迹般的迅速愈合,真的,竟是一點點都不覺得疼了。

    滿天星辰象億兆盞金燈,照亮了他前途的路。

    兩側的樹木房舍飛逝而過,就象是過去三年多的歲月,永遠的被他扔在了身後。

     我已經受夠了在這樣一刻,慕容沖不想勉強自已回頭。

    快!再快些!慕容沖叫道,那聲音興奮得,連他自已聽着,也覺得有些可怕。

     他耳中聽到宋牙在咕嘟着:别着了風寒!不由有一種放聲狂笑的沖動。

     不,還不能笑,慕容沖提醒自已,他還沒有走出長安。

     長安往西二十裡,便是阿房宮,那是領軍将軍楊定所部駐紮的地方。

    若是出西面杜門,當是最近便的,可慕容沖不想讓人知曉他的去向,因此才着慕容永往宣平門去。

     到了宣平門前,守門的兵丁遠遠的就豎起了槍,喝道:什麼人?有令符在,請開宮門!慕容沖探出頭來,将符堅賜與他的腰牌高高挑在手上。

    兵丁見了有些失措,别過頭去,叫了個小校出來。

    宋牙見那小校,面色一喜,道:春子,取回來沒有? 那小校點點頭,道:我方才自去校尉府裡取來的,有符令在就好,要不明日會大受責罰的。

    他手中舉着一把大鑰。

    兵丁十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解怎麼他好象是早就知道會有人夜裡出城,不過既然是有令符在,也就不便多問,便過去開門。

     宋牙在門口下了車,向着慕容沖作揖道:公子一路好走!門在他面前綻開了一道細縫,那縫越來越寬,直到一條筆直的大道出現在他面前。

    慕容沖不知道自已如何能這麼自如地說出了在長安城中的最後一句話:承你吉言。

    走! 合上大門,送走了叔父,又遣人将大鑰送回司隸校尉平陽公府上去後,宋春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也說不上是什麼,夜裡開城門放人的事,雖說不常見,可每月也總會有幾樁。

    或者是因為出城的那個少年,太過邪門了。

    他上前接過令符時,從鬥篷下面窺到了他的面孔。

    沒見過這麼俊美的男子,也沒見過這麼驚心的眼神。

    他不自覺的觸了觸面頰,方才被那少年看過一眼後,臉上便如同被刀刮了似的,清淩淩地痛,此時猶存。

     他再度咕了一次邪門! 可話聲未落,就聽到馬蹄急促的踏地聲,聲音比别人的都要脆一些,象是宮中宿衛軍的馬匹。

    他還沒能反應過來,就聽到有人在外頭高聲叫道:将偏将軍窦沖,持司隸校尉符,有急事出城,開門! 宋春吓得差點平地跌上一跤,跑出來,隻見一名将領帶着二三十騎等在門外,馬匹全都不耐煩的打着唿哨,蹄子在地上刨得灰塵四起。

    一面令符伸到他的面前,正是掌管長安門禁的司隸校尉的令牌。

     這是怎麼回事?方才走了一個,這時又來了一個,整個長安城裡,通共隻有三張令牌可以開夜禁之門,這不到半小時辰,竟就遇上了兩次他還在發怔,窦沖已是十分不耐煩了,喝道:還不開門! 是!啊不 什麼不?本将有緊急公事!你竟敢不開門麼? 不不是這意思,是大鑰在校尉那裡,得讓人去取!宋春結結巴巴的說道。

     怎麼回事?窦沖眉頭一皺,俯身下去将他的領子提了起來,道:本将才從陽平公那裡來,他分明說已經給門上了,這是怎麼回事? 是,是剛放了一個人出去,鑰匙又讓人送回陽平公府了!宋春吓得面如土色。

     那還等什麼?還不快去取!窦沖放開他,一臉悻悻之色。

     門上本就備有快馬,專等這時使用。

    宋春怕旁人誤事,自已快馬加鞭,往陽平公府上去,好在陽平公府就在宣平門左近,也隻是頃刻便至。

    到了府上,早有人在侯着,将鑰匙扔進他懷裡,叫道:快去快去,陽平公有要緊事交給窦将軍辦! 宋春收了鑰匙,有些疑惑的看着洞開的府門,心道:這麼晚了,陽平公出府去了嗎? 符融這時确實剛剛出門,他不及駕車,自乘一騎,夜訪王猛府上。

    王猛家奴不敢攔駕,引他一路直入。

     丞相在那裡睡?符融發覺家奴将他往書房領,不由有些疑窦。

     那家奴道:老爺尚在書房裡辦事。

     這麼晚了?還沒歇下?符融訝然停步,正有梆子聲傳來,是三更天了。

     說着話的時辰,已經到了書房外廳,有人掀開簾子,大大的打了個呵欠,問道:誰呀!待見了是符融方才行下禮去,道:見過陽平公。

    起身看了看符融認得是王猛的幕賓陳辨,忙道:景略在裡頭嗎? 是傅休(符融字)來了嗎?快請進!王猛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

     陳辨應聲挑簾,符融走了進去。

    隻見一盞孤燈,僅照得亮王猛面前方寸之地,顯得他眼角的褶子越發的深。

    案上床上一堆堆的都是書簡,差點将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王猛正在寫着什麼,看到符融進來,停了筆道:什麼事?好象連話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聲音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