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關燈
呢!道人一笑指向草叢,貝绫果然從裡面坐起身來,揉着被摔痛了的胳膊,茫然張望,一瞧見貝絹,就叫着撲了上來。

    兩人絕處逢生,一時激動得無以自持,緊緊擁在一起。

    貝絹正要上前謝那道人,就又聽到馬蹄得得,愈來愈急,然後便是數騎從前面林子裡沖出,再往後一看,也是騎者馳來,隻是兩邊衣甲迥異。

    貝絹馬上辨出,前面是燕軍,後面的秦軍。

    這雙方都發覺了敵人,不由勒騎,警惕的彼此打量。

     貝姑娘?一聲驚喜的叫嚷,讓貝絹吓得不輕。

    她萬般希望自已聽錯了,可那熟悉的聲音馬上又道:貝姑娘,皇太弟來了!貝絹苦笑着,慢慢轉過身去,果見刁雲就站在他身後,數千燕騎橫列成陣,四五騎簇擁着慕容沖脫陣而出。

    見到貝絹,慕容沖猛然勒馬,卷霰雲人立而起,長嘶數聲。

    慕容沖凝望着她,目光深湛,貝绫扯了貝絹一把,微微搖頭,面有憂色。

     貝絹緊了緊衣裳,擡眼看了看天,一行雁影橫空掠過,貝絹突然十分羨慕起它們來。

    她極想也有這樣一雙翅膀,可惜不能。

    貝絹向道人走去,道:多謝道長救命之恩!欲跪下相謝,卻有一股綿力托了她,不教她拜下,道人神情中頗有悲憫之意,道:不必。

    貝絹再欠了腰,轉身向慕容沖走去,道人在她身後歎息一聲,細不可聞。

     貝絹走到慕容沖馬前,卷霰雲認出她來,親昵地在将頭在她身上蹭來蹭去,她低聲道:讓我回你身邊吧!慕容沖擡眼看着别處,道:你不是要走嗎?可我走不了!貝絹撫着卷霰雲,目光中有種放棄一切的甯靜,道:我有孩子了。

    她的聲音細如蚊蚋,慕容沖渾身一顫,瞪圓了眼看着她,有些發懵。

     大喜事呀!她聲音雖細,卻還是讓慕容永聽到了,慕容永跳下馬來,呵呵笑道:幸虧是遇上了,不然皇太弟的大世子可就沒了,我這叔叔也當不成了。

    别人便是先前沒有聽見的,經他的大嗓門一嚷,也盡知道了,全都笑起來。

    刁雲卻是遲了一步方才明白,提了提嘴角,可那笑意卻極快地散了。

     慕容永打了刁雲一拳,往貝绫這邊來,道:這呆子本來派了人跟着你們的,可是跟丢了,真是有啥樣的将就有啥樣的兵。

    這些天你們可吃了不少苦頭吧。

    幸虧有你在,要不然貝絹肯定連口飯都吃不到嘴裡去。

    沒什麼,隻是,貝绫仿佛是忍了又忍,終于說了出一句:沒有死在鮮卑刀下,倒是佛祖保佑。

    慕容永頓生尴尬,苦笑道:什麼時侯你也這麼嘴尖牙利了 慕容沖卻沒有顧到他們在說什麼,回過神來,也禁不住略有喜意,對貝絹道:你到一旁歇着去,孤辦完正事再去看你。

    然後下馬,往前幾步,對那道人道:王嘉道長,多年不見了!再用心的打量直這個在關中名聲極著的術士來。

     王嘉身上穿是依稀是他初次在東市上見過的那襲鶴氅,渾身上下,都有種幻動的神采。

    他含笑道:慕容公子别來無恙?慕容沖很訝異這道人是如何知道,多年前與他相遇過的那個少年就是他,于是也就沒顧得上去計較他的稱呼,道:聽說道長近日終于道行圓滿,下山濟世,慕容沖特來相謝,但盼能請得道長上孤營裡,讓孤略謝昔日救命之恩。

     不必了,有個聲音插了進來,王嘉道長已經受了天王之邀,進長安為萬民祈福。

    這聲音很熟,慕容沖擡頭一看,竟然是窦沖。

    他率着一隊秦軍站在後頭,卻不過隻有百來騎。

    慕容沖見他兵力分明單薄,卻還口氣不小,不由一笑,道:窦将軍,你今日運道不好呀!窦沖對着兵力勝自已十倍的燕軍,卻毫不動容,傲然擡頭道:道長是天王貴客,窦沖自當護他平安。

    慕容沖正欲相譏:你如何還能護他平安?王嘉已搶先道:窦将軍說得沒錯,道人确是已受了天王之召,望慕容公子見諒! 他們說話間,慕容永和刁雲已經聚了過來,慕容永向他打了個眼色,分明是有先下手為強的意圖。

    慕容沖倒是猶豫了一下,王嘉在關中一幹愚夫愚婦眼中威望極高,近日突然說要下穴居了多年的終南山。

    他來相邀,無非是借王嘉之名,以彰現自已的聲威,用強就大失其意了,何況這道人确有些神通,當年那一場大霧,至今記憶猶新。

     慕容沖想好說詞,對王嘉道:孤記得當年道長在長安東市曾歌詠,有鳳皇鳳皇栖阿房,一日萬羽聚長安等語,眼下都已應驗。

    道長當知秦祚不長,為何反投危城呢? 王嘉狀似苦惱地一笑道:道人縱有超脫之目,卻無絕凡之心,明知前因後果,可滔滔孽業當前,卻也無法從容旁觀。

    孽業嗎?那當年孤遇難之時,道長便看到了今日之事,為何還要救孤一命呢?慕容沖逼問。

    王嘉的靜靜的看着他,道:道人早就說過,你當年本無險,道人隻能知命,卻不可逆天。

    生命禍福雖早有定,可若是心智清明,便能早日回頭 王嘉的瞳仁在慕容沖眼中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漸漸得象是将他整個人都吸了進去。

    他張惶四顧,周邊的人物景緻盡化作混沌一團。

    一個帶着無窮顫音的聲音仿若是從他腦子裡鑽出來,回頭吧!回頭吧!回頭吧!随着這聲音,慕容泓慕容芩瑤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向他溫柔之極的笑着。

    他象浸在海水輕波之中,渾身上下輕暖舒坦,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十歲的時侯,騎着小馬,在慕容苓瑤擔憂的眼神中,慕容泓拍掌的笑聲裡疾飛,一直飛到雲端中。

    不!慕容泓已經死了!是我殺死的!他睜眼,雲端黑乎乎的,無數獰笑頓時将他整個淹沒了,他窒息得難受,大叫一聲。

     啊!慕容沖猛然靈醒過來,踉跄後退幾步,讓刁雲扶住了。

    眼前王嘉依舊隻是站秋日淨空之下連天衰草之上,注目微笑。

    可慕容沖知道他剛才定然對他用了什麼法術,慕容沖不由即懼又怒,撥刀砍去。

    王嘉身形飄渺,一閃就是數十步,窦沖接應上來,将他護在軍中。

    見追之不及,慕容沖喝道:快!射死這個妖道! 數千燕騎頓時開弓,滿天都是嗡嗡的鳴響,王嘉所在之處,瞬間就被箭矢填滿。

    可突然狂風大作,風中如有鬼哭狼嚎,人馬在其間如小舟行于大浪之中,身不由已搖搖晃晃。

    綠豆大的石子迎面打在燕兵臉上,使得他們紛紛扔下弓箭捂面而逃。

    慕容沖叫着慕容永刁雲他們,可先已灌了一嘴沙石。

    等這陣怪風吹過,不出所料的,王嘉和窦沖都已不見了,而且,地上連一塊石頭也無。

    隻有東倒四歪神魂不舍的燕軍,看着明淨的陽光,怔怔發呆。

     窦沖接了王嘉到長安,見了符堅,符堅十分高興,讓他依宮住下,以備随時咨意。

    自王嘉入長安,四方百姓都傳言秦運未絕,因此才有聖人出山相助。

    于是民心振奮,三輔百姓結堡相拒四出遊掠的鮮卑,并有山中氐羌四萬餘人歸附三輔郡縣。

    可是燕兵到底勢大,多番劫殺之後,已是道路斷絕,屍橫遍野。

    昔日人煙稠密之地,再也不易看到炊煙人息。

    随着天氣一天天冷下去,風急霜侵之中,縱橫千裡,隻見得鼠犬出沒于白骨焦牆之間。

     進了臘月,寒風更緊,符堅站在金華殿上,凝視着一道暗雲向着他不緊不慢的湧來。

    道長,你神通廣大,可能告訴朕,後世會如何評說于大秦、于朕?符堅問道,帶着一絲自嘲笑意,是宋襄公嗎?王嘉坐在他身後的枰上,微微搖首道:興亡成敗,史書上記來,亦不過三言兩句;功過是非,後世人看去,也隻是憑空妄測。

    天王為之煩惱,何其不值也。

     這些日子來,我常常想夢見死去的王丞相,數十年征戰中的一事一物都記得分外清楚,道長,我是馬上要去見他了麼?符堅語氣淡定,似乎并不是疑問,而隻是确認一下。

    王嘉遲疑了一會,符堅又道:雖然你入長安,其實你早已知道局面無可挽回,是麼?王嘉站起來,欠身道:天命微奧,豈是小道可以妄言的?符堅哈哈一笑,道:你們這些世外之人,總是這樣不過,倒也無所謂知與不知。

    若是命定大秦還有勝機,那麼不知,便是朕的功勞了;若是天欲亡朕,朕也會奮戰至死,休想朕頹然認命! 王嘉笑,道:能收能放,天王是有慧根的,若非帝王,倒是我門中人呢!不過還是要求你一件事的,符堅認真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是真到了那日,望道長指朕一條出路,無論如何,朕不能落在那白虜小兒手中。

    王嘉在他的注目下緩緩點頭,有極深極深的無奈在他本來不萦一物的眼中聚起。

     符堅得到了他的認可,象是放下了一樁心事,再往殿外看去,卻是張整快步走了進來。

    天王,姚苌攻新平,為新平郡民大敗,斬首一萬餘級,這是捷報呢!符堅接書簡在手,見那上面折了許多道印子,可見送信人定是藏在貼身之處,費了千辛萬苦方才送來的。

    難得他們一片忠心堅守孤城,符堅微露喜色,卻又歎了一聲,道:朕有虧于百姓呀!張整問道:這是大勝,可要飨群臣麼?符堅聽了慢慢苦笑起來,道:你且将宮中的羊豕算一算,看不能不供一餐所需吧!是,張整反身欲走,又想起了什麼似的,道:我來這裡路上,看到慕容喡在北阙外站着。

    他來作什麼?符堅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好象是有什麼事欲禀報天王,卻憚不敢進。

    天王是見還是不見呢?符堅想了一會,還是道:召吧! 不多時慕容喡提着前裾,在小宦官的帶引下,三步并作兩步的跑進殿裡,卟嗵!一聲跪下。

    符堅在禦床上坐好,也不看他,隻與繼續與王嘉說話。

    慕空喡又不敢先開口,想是在冷風裡呆得久了,他面色青白,幾根短須抖抖索索,象個上了霜的蔫蘿蔔頭。

    許久後,符堅呷飲了一口酪漿,方才問道:慕容喡,你所來何事? 臣兄弟叛逆,臣不能勸得他們回心轉意,萬死不能辭其咎,求天王加誅于臣!慕容喡在地上咚咚地叩着頭,已是哽咽不能出聲。

    符堅被他哭得心煩,打斷他道:算了吧,朕說了不殺你的。

    慕容沖他們悖亂無義,臣每一念起天王的仁德,無不是心痛如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