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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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着話說了幾句,把請帖拿出來,請帖裡夾了紅包,偏在請帖邊露出紅包的一角,放在了桌子上,說:“這是請帖,你一定要去剪彩啊!”東方副市長說:“那好吧,到時候,小吳你提醒着我。

    辦飯店就好好地辦,餃子宴都是些什麼品種?”說着要動手取請帖來看。

    夜郎立即意識到東方副市長是沒有留意到請帖中的紅包的,怕當場亮出都尴尬,秘書忙使眼色,站起來說:“是這樣吧,時候不早啦,我和夜郎就先走呀,你早早休息吧。

    ”東方副市長便也站起來送客,還讓保姆去把樓道的燈開開,白個去卧室尋老花鏡要看報紙了。

     夜郎和秘書在樓區大門口分了手,夜郎還要叮咛開業的日期,秘書說:“不用說了,到時候人沒拉到你尋我好了!我得問一下,還請了哪些領導?”夜郎說:“恐怕市級領導隻有東方副市長一個人吧。

    ”秘書說:“請了東方副市長,就不要再請别人啦,你記着啊!” 夜郎一等秘書走開,就去電話亭給餃子宴樓打電話。

    吳清樸接了,喜歡得直謝夜郎,并要夜郎去那裡吃夜宵,夜郎沒有去,卻徑直去了寬哥家。

     吳清樸打電話要夜郎吃夜宵時,虞白也是在場的,等了半夜,夜郎沒有來,虞白嘴上沒話,心裡空落落的,幫着庫老太太把一幅剪紙畫裝在玻璃框裡又挂在廳裡,便覺得困得要命,遂同庫老太太回家去睡覺。

     進門的時候,卻怎麼也開不開自家的門鎖,急得出了一頭汗水。

    庫老太太拿過鑰匙再開,還是開不開。

    虞白氣得就蹴在牆下,卻覺得腿根部什麼東西墊得生疼,在口袋掏着看了,自個就噗地笑了聲: “鑰匙錯了!”門上的鑰匙裝在口袋裡,開門的是她一路從脖子上卸下在手裡玩的鑰匙,競迷糊得以為是門上的鑰匙了。

    庫老太太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的,你年輕輕的,倒這般糊塗!”虞白進門沒有立即拉燈繩,直等臉上的燒退後,不想讓庫老太太看出什麼。

    燈亮後,就坐到沙發上,倒反省自己的荒唐,輕聲罵了:“不來就不來,誰稀罕着來?”庫老太太說:“你給誰說話了?”虞白覺得自己今日怎麼啦,盡失常,就趕緊說:“大娘,你嗅着什麼了嗎?”庫老太太說:“嗅着什麼?”虞白又皺皺鼻子,說:“哪兒有腥味?你快看看,鼈盆蓋得好嗎?”庫老太太踮了小腳去卧室,尖聲叫道:“鼈跑了,鼈又跑了!”鼈養在一個小瓷盆裡,曾經從盆裡跑出來過一次,她是在盆沿架了兩個木棍,木棍上壓了一塊石頭的。

    虞白過去,果然石頭和木棍掉在地上,鼈是不見了。

    歪了頭在桌下和床下察看,沒有蹤影,心想一定是鑽到什麼雜物的下邊去了,但桌下和床下以及房子的任何角落都堆着東西,查起來也不容易,更害怕的是在翻動雜物的時候,它突然咬你一口怎麼辦? 虞白又急了,說:“鼈咬住人是不松口的嗎?”庫老太太說:“天上打雷才松口哩!”虞白立即坐到床上去。

    庫老太太笑着說:“你就在床上睡吧,我不怕的,鼈咬人隻揀嫩的咬哩。

    ”去把廳裡的燈熄滅了,回自己的矮鋪上去睡,一會就咝兒咝兒地打起了鼾聲。

     虞白緊閉了眼睛去睡。

    迷迷糊糊,似乎就覺得鼈爬上床來了,她用手去捉,竟捉住了鼈頭。

    鼈的頭平日看上去極小極短,伸出來卻長若一柞,粗有一握。

    虞白死死地抓着鼈頭,鼈頭競越來越大,明赳赳地睜着雙眼,且堅硬無比,口裡吐着白沫,後來就咬住了自己的肚皮。

    虞白手腳一陣亂打,忽地翻身坐起,窗外的月光明晃晃一片,廳裡的擺鐘咔嚓咔嚓均勻而有節奏地響。

    她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個噩夢。

    心想:哪裡會有鼈在床上?床腳這麼高的,鼈無論如何也爬不上來。

    這麼一時亂糟糟的尋思,卻聽得哪兒有沙嚓沙嚓的碎音,以為是起風了,吹動小園中的幾株瘦竹。

    那碎響競又似乎就在屋裡,沙嚓裡還有了銅的韻。

    虞白咯噔地扯動了電燈繩,叫道:“楚楚!楚楚!”楚楚卧眠在廁所裡的角落的,一時沒有叫醒,虞白猛地就看見了在沒有吊門簾的卧房門口,那隻鼈正從客廳往裡爬,短短的四足,骨質的尖爪,在水泥地闆上劃動,已停在那裡了,烏黑的頭長長伸着向她看。

    虞白啊的一聲就又叫起來,隻是不敢下床。

    狗子楚楚已經拱開廁所門跑出來,用前爪來抓鼈,鼈頭就一縮一伸,楚楚也一進一退。

    虞白說:“楚楚,不要抓!”庫老太太在矮床上就驚醒了,問:“怎麼着,怎麼着?”虞白讓她不要動,快把屋裡所有的燈都打亮。

    庫老太太說:“我不動怎麼去開燈?!”還是下床來把吊燈和台燈打開,發現了還沉靜不動的鼈。

    忙去廚房拿了擀面杖,企圖把鼈掀個過兒來,再用手卡了後爪根的坑兒抓起來,但擀面杖一戳沒翻過身,鼈卻沙嚓沙嚓掉頭又往客廳爬去,那快捷的樣子怎麼也不像個鼈了,直爬到大沙發下面去。

    虞白終于下床,兩人皆不敢俯下身去看沙發底下的動靜。

    虞白說:“我隻說它要死了,沒了水這一夜就渴死了,沒想它又回來了!”庫老太太說:“鼈才渴不死的!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

    ”把沙發擡開,鼈就又靜靜地伏在那裡。

    庫老太太從廚房取了簸箕,用擀面杖将鼈撥到簸箕裡,再放到水盆裡去。

    虞白就用一個盤子在盆上蓋了,蓋了又怕不透氣,用硬紙疊了個墊兒支在一邊盆沿,盤子上重新壓上了石頭。

     忙活了幾個時辰,兩人便沒了睡意。

    庫老太太就嚷道着要剪一個神鼈,抱了彩紙坐在廳裡剪起來。

    虞白說:“你剪吧,我可一定得睡,明日下午兩點飯店開業,一早還要過去張羅,若沒精打采的,怎麼見人?”抱了楚楚去廚房水池上洗了四蹄,要楚楚和她睡一個床上。

    楚楚乖巧,安安靜靜蜷着卧在那裡,可愛得像個嬰兒,虞白看它,它竟也看虞白。

    虞白說:“睡!明日帶你也去店裡。

    ”楚楚眼睛就閉上了。

    可一會兒又睜了眼看虞白。

    虞白伸手撫摸那頭,競拿了胸罩戴在它的眼上,如給牛戴了暗眼。

    她心裡仍覺得蹊跷,在床上問:“大娘,鼈真是神物嗎?”庫老太太說:“當然是神物。

    我剪你個後花園裡有鼈又有蜂——”卻叽咕道: 八月裡來八月中,走到花園看營生,花園有個 空空山,空空山,山山空,空空山裡有鼈蜂,蜂螫鼈,鼈咬蜂,把我膣(頭)鬧哩虛騰騰。

     虞白說:“大娘,你念叨些啥呀?”庫老太太說: “我念叨啥了?我剪個鼈和蜂的。

    ”虞白知道她一進入了她的剪畫境界裡就犯神經了,笑了一笑,卻尋思:剪個鼈和蜂的;今日也怪了,夢裡夢到鼈,醒來鼈就出現了,她卻怎麼想到蜂?就說:“剪個蜂? 咋就想到剪個蜂?”庫老太太說:“蜂腰細呣!”不再多說。

    虞白心裡咯噔咯噔跳,不知怎麼就把手握到自己腰上去。

    卻問:“大娘,你說說,為什麼鼈要從盆子跑呢?”庫老太太說:“跑了不是又要回來嗎?睡吧睡吧,你明日還要見人哩。

    ” 虞白翻騰了一陣,直到窗戶泛白的時候才迷糊入睡,一覺醒來卻是半床陽光。

    庫老太太已将剪好的畫貼在了床頭的牆上,左一看右一看地自我陶醉。

    虞白直道着好,卻埋怨庫老太太沒有及早叫醒她。

    庫老太太說:“你說太陽有多高了?”虞白朝窗外看,一盤紅日在民俗館的山牆脊上邊,院中有兩隻鳥,一隻在空中飛,一隻停在白皮松上。

    說:“一竿子高。

    ”庫老太太說:“我看茶,也給夜郎倒了茶,夜郎手一抖,茶水潑出來,虞白啪啪地直跺腳。

    夜郎說:“今口這身衣服把人鎮了!”虞白說:“夜郎跟誰學的會奉承人了?可奉承卻奉承不到點子上,你以為奉承領袖就是喊萬歲,奉承女人就是說漂亮?今日這裡的女的都穿的是名牌高檔貨,偏我穿了一身幾年前的布衣布裙,說我漂亮是要嘲笑我嗎?”夜郎說:“哪裡是奉承?這藍底小白花布裙配無領棉恤衫,價錢是不值錢,可特别合體,大家都穿得硬咯铮铮的有折有棱,倒越發顯得你随意和大方——說的不講究,實際上大講究!”虞白心下歡悅,想夜郎眼毒倒能看穿她。

    臉上卻并不表現出來,拿抹布去抹桌沿的茶痕,乜眼輕聲說:“我要你說我好呀?”夜郎笑了笑,扭頭去勸寬哥用茶,心裡在想:有她這話,心裡就受活了,她是把我當自家人的,嘴上不讓我說,說不定這身打扮偏是為我打扮來着。

    虞白已離開茶桌去收拾别的桌面上的碟盤,夜郎也就過去忙活,小聲說話。

    虞白就說:“你這幾天跑得歡呀,昨日晚怎麼不過來?你去吃茶吧,長嘴丁琳來啦!”夜郎隻好過來又吃茶,就見丁琳走上來,大聲說:“虞自,你給我說,你在下邊廳裡怎麼挂那幅畫?”虞白說:“你就是很顯擺,今日人多眼雜的,穿個大紅衣服花蝴蝶般的跑來跑去,又那麼高聲叫喊,還嫌人不注意到你嗎?”丁琳說:“咋啦?咋啦?看我又不順眼了?”卻還是走過來放低了聲,說:“飯店都挂醉八仙的畫,你們挂‘鐘馗吃鬼’?旁人畫的鐘馗還有個人形,這畫上竟隻是一個惡煞的人頭,一隻手裡握了個小鬼在吃——你的構思,庫老太太剪的?”虞白說:“我剪的。

    開飯店不是請客就是吃請,我是看不慣的,要請客就請鐘馗,要吃請就吃小鬼——這有啥不好?”丁琳說:“你這麼說我倒想起一件事,前日我去搭公共車,車上兩個人說做生意的事,一個說現在什麼生意都難做,要掙錢隻有去開妓院了!一個說開妓院呀,那才掙不了錢的!一個說這是為啥?一個說開妓院總得請領導來吧,領導上去老不下來還掙誰的錢?!”兩個人就哧哧笑。

    虞白說:“你這流氓,怎不嫌髒了口?!”就嘀嘀咕咕說起昨日夜裡鼈走失的事,丁琳說:“我說個鼈的事考考你——兩個鼈在河灘上造愛,造愛完了,公鼈就走了,母鼈卻還躺在那裡不動,你說這是為什麼?”虞白擡腳就走,靠到了二樓前道的窗口上,丁琳追過來說:“你以為我說流氓話嗎?你心裡流氓才以為我在說流氓話的,母鼈躺着不走,是沒有誰給母鼈翻蓋兒嘛f”虞白也真忍不住笑起來。

    兩個漂亮的女人嘻嘻哈哈,戳戳打打,街面上的行人就擡頭往上看,有一個痞子一邊看還一邊吱兒吱兒打口哨,兩人才要閃開窗口,卻見一人挑了擔糞水走過門前吆喝“讓開,讓開”,并沒有撞着那痞子,可身子一歪跌下去,兩桶糞水正潑倒在餃子宴樓大門口,刺鼻的臭氣就哄地撲上來。

    丁琳忙喊:“夜郎,那人故意要喪咱的!”夜郎過來看了,頓時惱怒,轉身就往樓下去,一陣噔噔的腳步聲,吳清樸卻推搡了夜郎又上得樓來,才知道那故意倒糞水的正是隔壁飯店的鄒雲的大哥。

    大家撫了撫心口,罵一番“小人”,才忍氣吞了聲,讓小李和五順用灰去撒了,打掃幹淨。

     十二點内部人先草草吃些飯,以防客人來了,幫忙的人要餓肚子。

    每人一碗面條吃罷,門口就有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有小工就小跑到樓上來說:“來了!來了!”吳清樸問:“哪撥的?”小工說:“是工商局苟所長一幫人。

    ”吳清樸說:“快把桌上的飯碗收拾了,該到大門口去的都去!”先走了幾步,又返身從桌上拿了香煙和火柴,急急下去。

    虞白說:“工商局的倒這麼積極,莫不是要來檢查營業手續的吧?”接着樓下又是鞭炮響,聽得吳清樸和夜郎在大聲招呼:“來啦?歡迎歡迎!阿梅,快把匾接了!敬煙敬煙!”就一片喧嘩聲,四五個大大咧咧的人走上樓來,高聲說:“不錯麼,鄒家兩個兄弟是狼是虎倒不如個妹子!現在是西風壓倒東風,女人勝過男人嘛!”寬哥已站起來,認得是街上一些閑漢潑皮,說道:“你們也來了?”那些人說:“一街的鄰居,沒有我們哥兒們不熱鬧啊!警察兄還來得早,今日借花獻佛,兄弟可要把你大哥招呼好啊!”寬哥讓沏了茶給他們,他們接了說:“吓,正經龍井茶麼,夠意思!”虞白瞧着惡心,小聲對丁琳說:“清樸怎麼請這些混混子,那以後就不停地要喂他們了!”丁琳說:“正是怕他們搗亂才要請的,君子好待小人難惹哩!你過去,問候問候他們。

    ”虞白說:“我才怕髒口的。

    ”就走下樓去。

    下樓正好要經過那閑漢的桌邊,虞白目不斜視,聽着在說——“我已經飽了!”“還沒吃的就飽了?” “秀色可餐嘛!”虞白下了樓,見門口又來了幾撥人,是派出所的、衛生局的、街道辦事處的。

    有的來了提一串鞭炮,大門十米之外就燃着了,一邊走來一邊放,惹得街上的孩子跑前跑後地上撿未燃的遺炮。

    有的抱了一個玻璃匾,太陽在匾中跳躍,一片白光忽地射到街那邊鋪店裡,忽地射到街這邊門窗上。

    更多的雙手空空,胳膊下夾一個黑皮包。

    吳清樸和夜郎老遠就迎接了,握手呀,拱拳呀,甚至拍肩搭背地表示着熱情。

    所有的來客都是要立在門前指點一下門面上的字牌和裝飾的霓虹燈、彩旗、紅綢橫額,問誰題的店号,誰寫的牌字,然後在一張桌前放着的簽名冊上簽字,領取禮品袋,再然後到樓上或樓下的桌上去吃煙喝茶,互相介紹或自我介紹,交換名片。

    虞白就瞧見三個人在領禮品袋時低低地給發袋的阿梅說什麼,阿梅很為難,跑過來對正拆一條整煙往煙盤裡裝的吳清樸悄聲說:“他們來了三個人要領四份禮品,說是一個副所長臨時不得來的,讓給提一份。

    ”吳清樸說:“哪裡的?”阿梅說:“儲蓄所的。

    ”吳清樸說:“發吧。

    ”阿梅走過去就多發了一份。

    那些人擡頭看見虞白,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