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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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吳清樸端來一沙鍋雞翅,又提了一條剖好的魚,一包四川特制的酸菜,讓做酸菜魚吃,虞白就詢問飯店生意,吳清樸說生意還好,連着接待過了幾批來旅遊的洋人。

    虞白說:“還行,掙起美元了!”吳清樸說:“那導遊認識夜郎,夜郎推薦來的,我還尋思着給導遊提成了也該給夜郎也提些成的。

    ”虞白說:“你給他提成他倒不肯收的,他隻要到飯店去,你好好招待他就是了。

    ”吳清樸說:“我也對他說過,有什麼朋友來,就領來我替你招呼了,可他見外,從未領過人來吃飯,好些日子連他影兒也不見了。

    ”虞白說:“他要來了,你把這鑰匙給他。

    ”就從脖子上取了那枚鑰匙。

     吳清樸說:“這鑰匙他不是送你了嗎?”虞白醒悟到鑰匙的事吳清樸是知道的,一陣慌,忙改口道:“他捎過話來,說寬哥的一個外地朋友想看看這鑰匙的,你交給他就是了。

    ” 吳清樸把鑰匙帶回飯店,兩日裡仍未見到夜郎。

    鄒家的老大和老二因當時分财産的事來店裡尋事,吵鬧這飯店原是鄒雲開的,而鄒雲不在,全成了外姓人,得讓吳清樸退出一部分錢财的。

    吳清樸當然不肯,去找過劉逸山,劉逸山卻和陸天膺去外地旅遊未歸,又托五順去南門口卦攤上測字,寫個“公”字,推斷為:公乃一言成訟,且公字末筆為玄武之形,主小人刁唆,将見官司。

     吳清樸就惶惶起來,不敢多離開飯店,把鑰匙交給了小李,讓小李夜裡回保吉巷了轉給夜郎。

     夜郎其實一直在等着丁琳來反饋消息,卻等不來,戲班就發生了一樁重大的事情,再也無暇去顧及了。

    戲班組建以來,演出活動是沒有斷過,錢也賺了一些,但南丁山畢竟在管理上不善謀略,惹惱了一些人,自在巴圖鎮演出後,也是甯洪祥在挖牆腳,小陸和小吳就因紅包的事與他怄氣吵鬧,不辭而别。

    小陸、小吳一走,人心開始渙散,南丁山要加緊演出多掙錢來維持戲班,就想出了一個名利雙收的招兒來,即:扶貧義演。

    先是初夏,市圖書館将一批多餘的書捐贈給西京北三縣貧困區的學校,又以此倡議發動了幾家出版社贈書。

    這宗事先後宣傳了個把月,廣播、電視、報紙上官長興出盡了風頭。

    南丁山遇到困境,就有意要效仿,提出戲班義演的事,可心裡總不踏實,夜郎就說:“他宮長興能搞假的,買政治資本,咱為啥不掙錢?!”就同民俗館和石牌巷的古鑼鼓社聯合了要扶貧義演,遂設立了辦公室,以此号召捐款贈物。

    而戲班去幾個郊縣聯系了,果然處處歡迎,包吃包住,夜郎便随戲班先去了東勝縣。

    臨出發前幾個小時去保吉巷住處取換洗衣裳,正好遇見小李,小李就交給了那把鑰匙,夜郎“呃”了一聲,當下面如土布袋摔過一般。

    去東勝縣演了三天,又轉到黃義縣,夜郎就病了,整日迷迷怔怔,約了三人去縣城南關外河裡釣魚。

    河灘上蘆葦成片,蟬鳴聲聲,遠近沒有人影,隻在三五株柳樹下的渡口橫着一隻小舟。

    四個人跳上舟安竿釣了一個時辰,太陽就曬得脖臉冒油,夜郎獨自爬上岸,去一叢蘆葦裡撒尿。

    先還是要惡作劇,撒尿書寫一行字的,突然一頭栽下去。

    在舟上的三人聽見響聲,問怎麼啦,連喊數聲不見回應,過去看了,夜郎的屁股撅着,頭卻像犁铧一樣往沙裡戳。

    三人吓了一跳,忙過去拉起他,人已昏迷不醒,鼻裡嘴裡已經滿是沙了,就叫道:“這是中了迷糊鬼了!”忙用指甲去掐人中,折了桃木條在背上抽打。

    夜郎醒過來,面色灰白,大汗淋漓,第一句話卻說道: “我想吃肉!”三人又氣又笑,說:“人都快沒救了,還隻知道個吃?!”但還是将他背了,飛也似的到縣城南關一家飯店,買了盤帶把肘子讓他吃。

    夜郎競一口氣吃了一半,也不用筷子,也不讓旁人,嘴角兩股油水往下流。

    飯店裡飼養的那條狗一眼一眼看着那根骨頭,他就是啃來啃去不肯丢。

    三人中有一個就是再生人的小兒子黃長禮,瞧着夜郎的吃相難看,便突然想到夜郎原先并不吃葷的,怎麼現在這般吃肉?他是經過再生人的事的,心下疑惑,小聲對另外兩人說夜郎莫非是饕餮附體?說得那兩人也害怕起來,當下奪了筷子。

    夜郎說不吃也就不吃了,卻精疲力竭,連腦袋也懶得舉起。

    回到戲班,黃長禮把經過告知南丁山,南丁山詢問夜郎在河灘的事,夜郎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體。

    衆人自不敢與夜郎相處,隻有黃長禮來陪他。

    過了兩天,南丁山瞧他這副模樣,就讓黃長禮送回西京,為了有個照應,直接将人交付給寬哥。

     寬哥領着夜郎去了一次醫院,醫院診斷卻是沒有什麼病的,但人依舊發癡。

    奇怪的是喜吃肉食,一旦談論起社會上的事,便異常亢奮,言語過激,粗話滿口。

    寬哥不明白他的心态已經平和了那麼長時間,怎麼又退回到以前的境地,免不了又指責他。

    夜郎以前但凡被指責,心服與不服,口上是不大争辯的,現在卻寬哥說東,他說西,寬哥躁了,他比寬哥還要躁。

    寬哥就去找了顔銘來,暗中叮咛顔銘去時裝團請了假,好好陪陪夜郎,說:“他如果真有了什麼病,那也就是偏執病,這隻有你們女人慢慢來調整了。

    ”顔銘說:“寬哥這麼說,女人是藥方子了?”寬哥說:“現在不興了思想工作,我也不會作思想工作,但我知道,人病了要吃啥補啥,核桃仁補腦,豬肝補人肝,夜郎這病是心理上毛病,一個大男人,到結婚的年齡不結婚,陽得不到陰,就要犯問題了。

    ——這你不必介意,我早就說你們該結婚了,你們誰也不聽我的話,缺女人就得吃女人嘛!”顔銘臉刷地通紅。

    寬哥說:“我也不多說了,他人在我這兒到底效果不好,你接到祝老那兒去住,事情或許會好些——我意思你明白了嗎?”顔銘點了頭,眼卻羞得不敢看寬哥。

    當天晚上就勸說夜郎搬住到了祝一鶴的家裡。

     夜郎并不想在祝一鶴家住,但住回保吉巷,一是怕見到五順、小李,二是怕戲班在外縣,自己沒有事,獨自在房裡不知會難受成什麼樣兒。

    與虞白矛盾後,盼望着虞白會來說明情況的,而期望過高了,失望太大,連那枚鑰匙也被退回來,回想她當初讨要鑰匙時是多麼迫切,如今竟讓别人退回來,是虞白把他從心裡要完完全全地抹去了:到這個時候,夜郎為自個的多情而羞恥得臉面發燙,明白了自己畢竟是一個無權無勢無錢無職甚至也無才無貌的社會上浪蕩的閑人,原本是不該與虞白有非分之想的。

    人到底是和物一樣地要類分,自己是和顔銘屬于一類的,雖然自己對顔銘三心二意過,顔銘還在愛他,在這個時候也并未嫌棄他,玉女就要住在天庭,土地爺就得呆在地上,神該歸其位的。

    夜郎就這樣同意了在祝一鶴家住一段時間。

     夜郎住在了祝一鶴家,顔銘又因為請了假,阿蟬就趁機提出她來城裡這麼久了,還沒有去西京周圍的名勝點看看的——想出外玩幾‘天。

    阿蟬一走,顔銘是睡在卧室的,夜郎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第一天夜裡,顔銘是把卧室的門插了,卻一夜沒睡好,聽見門響了幾次,以為是夜郎來敲她的門,迷糊中坐起,沒有了什麼響動,就認作是夜郎去廁所了吧,倒笑自己的可恥。

    重新睡下,競怎麼也睡不着了,渾身火燒火燎的,覺得屄裡這兒癢那兒癢,卻也不好意思開了門去客廳。

    赤了腳悄悄下來,輕輕抽開門插,想夜郎若是有那個膽兒,他要敢進來,她也就敢接待了他的。

    但夜郎沒有進來。

    翌日她早起,夜郎睡在沙發上還未起,嘴角流着涎水。

    靠着廚房門看了他一會兒,卻想:夜郎乃是賊膽兒大的人,怎麼就會一夜老實?涎水流得那麼多,看來睡得死沉,是壓根兒就沒有了那種沖動麼?怎麼沒有沖動,心裡淡漠了我嗎?好長時間裡,夜郎是沒來找我了,那一夜在保吉巷碰着的兩個女子,會是夜郎的什麼人呢?顔銘想得心亂起來,已經走到沙發旁了,要叫醒他來問問,可她沒有,退到廚房裡來擇韭菜,哭不得笑不得,竟輕輕地唱起來。

    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謠名叫《歎四季》,但顔銘沒有唱詞,隻哼曲兒: 顔銘唱着,無比深情。

    夜郎就醒了,坐起在沙發上,問:“顔銘顔銘,你唱得感人哩!”顔銘沒有回答,隻是唱她的,夜郎就又說:“這是哪兒的歌謠?”顔銘在曲兒的問歇裡說了句:“我老家。

    ”夜郎說: “你老家?”顔銘再不作理,唱到最後,放緩了節奏,淚水就溢流在臉上,卻沒有再說什麼,燒了熱水去給祝一鶴穿衣洗臉了。

     白天裡,顔銘陪夜郎去逛街,夜郎明顯地沒有興趣,每到一個商店門口,總是蹲在那裡吸煙,讓顔銘進去買了東西出來,跟着又走。

    顔銘就提出到一家劇院看歌舞,因為夜郎畢竟愛音樂,而在這裡演出的都是新近紅爆的歌星,可進去了,夜郎沒有看到三分之一就要出來。

    顔銘不解地問:“你不是喜歡音樂的嗎?”夜郎說:“我沒有看到音樂,我隻看到扭捏作态!社會都成什麼樣了,一個個油頭粉面,甜兮兮地唱那些曲兒??尤其那個肥胖女人,穿一身綴滿珍珠的旗袍,她以為展示了她的美麗和富有,其實隻是淺浮和庸俗!”顔銘笑了一下,說:“吓,說這話哪裡符合你的身份?!是不是和高雅的女人呆在一起久了,自己也高雅了?”夜郎沒有理會。

    兩人出了劇院門下了台階,夜郎突然“哼”一聲,說: “你說什麼?我和什麼高雅女人呆得久?”顔銘說:“那天夜裡來找你的兩個女人多高雅的??”不提則罷,提說了,夜郎的心揪了一下,想道:女人真是見不得女人!就準備着要對付顔銘的一套話了,說道:“什麼高雅不高雅,是熟人麼。

    ”顔銘說:“我也沒說是你什麼人,熟人也好,比熟更熟的人也好,人往高處走麼,你不是也能說這一席雅話啦?!”夜郎一時不知說什麼,見顔銘再不說了,自己也沒了話。

    兩人默默往西走,正路過一家公園。

    幾十年前西京曾發生過一次戰争,當敵軍鐵桶似的圍困了西京城,一批英雄者為了保衛這座城犧牲過萬,人們為了紀念他們,就在這裡修建了陵園。

    因為陵園的松竹青翠,環境優美,幾十年來日漸演變,競變成了公園,假山、池塘、樓亭台閣代替了那一座一座墳墓,隻保存了一座烈士紀念塔獨獨地豎在那裡。

    夜郎每經過公園門口,總是要大罵一通。

    當顔銘提出進去玩玩時,夜郎一揮手就走開了,顔銘說:“公園不去,今日有時間,咱到南郊曲江池去,聽說那裡又開發了幾個景點。

    ”夜郎說:“罷了罷了,那是多好的地方,這幾年又修些洋不洋古不古的房子和橋,盲目化裝,肆意改造,面目全非了!”顔銘也生了氣,說:“你這人才怪了,指責這樣,指責那樣,難怪寬哥說你偏執!在家悶得慌,出來哪兒都不去,你想到哪兒去?”夜郎一梗脖子說:“西藏!”顔銘說:“去布達拉宮朝拜呀?”夜郎說:“栖息靈魂。

    ”顔銘氣得沒言傳,蹲在馬路邊上喘息。

    一位姑娘就從對面一跳一躍走過來。

    姑娘穿着高檔,收拾清雅,明眸皓齒,秀發長腿,顔銘不自覺地瞧着人家,一直目送了走出很遠。

    夜郎見顔銘生了氣,也覺得那個,辜負了一片好意,但夜郎不是違心就能認錯的人,偏也這麼僵着;瞧顔銘癡眼兒看那姑娘,也就“哼”地笑了。

    顔銘一回頭,說:“你還笑?你笑啥的?”夜郎說:“在街上都是男人看女人哩,沒想到還有女人看女人的!”顔銘說:“少見多怪。

    隻要是美,男男女女都會欣賞的。

    ”夜郎便說:“你是不是又想到服裝街曉席那兒買衣服了?你去吧,我在前邊那個醫院門口等你。

    ”顔銘問:“你哪兒不舒服了?”夜郎說: “好着的,你去吧,一個小時後你可要來的。

    ” 顔銘也真就去了服裝街,先在各個衣亭裡看了一遍,并沒有發現剛才那個姑娘穿着的上衣,便去了曉席的精品屋。

    一進去,正牆上正好挂有一件那樣的上衣,她沒有立即表示出驚喜,拿起櫃台上放着的一串糖葫蘆就吃起來。

    說:“怎麼就知道我要來的,吃的也買好了!”曉席說:“狗東西有口福,也不問問那是幹什麼的。

    ”曉席是昨天或者前天做了隆鼻手術的,鼻子胖得圓溜溜的,就同時瞧見屋角那邊還站着一個男子,男子說:“吃吧吃吧,一會再給曉席買的。

    ”顔銘才知道糖葫蘆是這男子殷勤給曉席的,忙又咬了一口,交給曉席。

    曉席就格格地笑。

    偏這時候,一個女人走過來,黑着臉訓那男子:“你沒攤位嗎?跑到這兒于啥了?一天幾趟往這兒跑,這兒有啥勾魂的?!”那男的紅着臉就走了,女的跟在後邊還在罵:“你說上個廁所,就上到這兒來啦?這裡是公共茅坑?!”曉席低聲罵了一句:“母老虎!”顔銘見那女的走遠了,問怎麼回事?曉席說那男的是大廳裡邊攤位上的,這幾日有事沒事愛過來跟她拉話,她也是煩着哩,不想那母老虎還要吃醋。

    曉席說:“我真是看不上眼的,要是我看上了眼,母老虎你哭都來不及的,還敢罵人!”顔銘就笑道:“甭生氣了,心裡其實也得意吧?”曉席說:“他死貓爛狗的我哪裡放在眼裡?”顔銘說:“被人愛着也不是壞事嘛??幾時做的鼻子?”曉席說:“三天了,這次再做不好,我就準備去上海做呀——看着怎麼樣?”顔銘說:“看上去是好。

    我也得去紋眉哩,我這眉毛淡,到晚上一卸妝就顯得貧氣。

    ”曉席說:“是不是夜郎嫌棄了?做女人真可憐,為着人家男人好看,把肉皮罪受紮了,下輩子我是再也不當女人了!”顔銘說:“我下一輩子偏還要當女人!”曉席一戳她的腰,說:“你是美不夠的!你要下輩子還是個女的,我就還要開服裝店。

    ”顔銘說:“說得好麼,那怎麼不打六折七折賣給我?”曉席說:“哪一件不是八折賣給你的?你要六折七折,你來拿針線把我的口縫上就是!你瞧瞧這批貨怎樣?讓小張去廣州幫着進的,進得太高檔了些,誰來誰都愛,一問價卻都走了。

    早上來了一個軍人,領着一個女的,看上一件問價,我說一千元,那軍人說:‘甭開玩笑!’我就不理他了,我和他開什麼玩笑?這批衣服隻求賣給那些大款養着的妞兒??”顔銘說:“你恨不得西京城裡都是些妓女!”曉席嗬嗬嗬地笑。

    顔銘說:“我幾時也去傍大款,有錢了就來買你的這批貨。

    ”曉席說:“好呣,這話我告夜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