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妥我靈魂的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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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固定的樹下賣鼠藥,老頭從不吆喝,卻有節奏地一直敲一種竹闆。

    那梆梆的聲音先是心煩,由心煩而去欣賞,倒覺得這竹闆響如寺院禅房的木魚聲,竟使我愈發心神安靜了。

    先頭的日子裡,電爐子常要燒斷,一天要修理六至八次;我不會修,就得喊連成來。

    那一日連成去鄉下出了公差,電爐子又壞了,外邊又刮風下雪,窗子的一塊玻璃又撞碎在樓下,我凍得握不住筆,起身拿報紙去夾在窗紗扇裡擋風;剛夾好,風又把它張開;再去夾,再張開,隻好拉閉了門往連成家去。

    袖手縮脖下得樓來,回頭看三樓那個還飄動着破報紙的窗戶,心裡突然體會到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境界。

     住過了二十餘天,大荔縣的一位朋友來看我,硬要我到他家去住,說他新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幾間空餘的房子。

    于是連成親自開車送我去了渭北的一個叫鄧莊的村莊,我又在那裡住過了二十天。

    這位朋友姓馬,也是一位作家,我所住的是他家二樓上的一間小房。

    白日裡,他在樓下看書寫文章,或者逗弄他一歲的孩子;我在樓上關門寫作,我們誰也不理誰。

    隻有到了晚上,兩人在一處走六盤象棋。

    我們的棋藝都很臭,但我們下得認真,從來沒有悔過子兒。

    渭北的天氣比戶縣還要冷,他家的樓房又在村頭,後牆之外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平原,房子裡雖然有煤火爐,我依然得借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心,又買了一條棉褲,穿得臃臃腫腫。

    我個子原本不高,幾乎成了一個圓球,每次下那陡陡的樓梯就想到如果一腳不慎滾下去,一定會骨碌碌直滾到院門口去的。

    鄧莊距縣城五裡多路,老馬每日騎車進城去采買肉呀菜呀粉條呀什麼的。

    他不在,他的媳婦抱了孩子也在村中串門去了。

    我的小房裡煙氣太大,打開門敞着,我就站立在樓欄杆處看着這個村子。

    正是天近黃昏,田野裡濃霧又開始彌漫,村巷裡有許多狗咬,鄰家的雞就撲撲棱棱往樹上爬,這些雞夜裡要栖在樹上,但竟要栖在四五丈高的楊樹梢上,使我感到十分驚奇。

     二十天裡,我燒掉了他家好大一堆煤塊,每頓的飯裡都有豆腐,以緻賣豆腐的小販每日數次在大門外吆喝。

    他家的孩子剛剛走步,正是一刻也不安靜地動手動腳,這孩子就與我熟了,常常偷偷從水泥樓梯台爬上來,沖着我不會說話地微笑。

    老馬的媳婦笑着說:“這孩子喜歡你.怕将來也要學文學的。

    ”我說,孩子長大幹什麼都可以,千萬别讓弄文學。

    這話或許不應該對老馬的媳婦說,因為老馬就是弄文學的,但我那時說這樣的話是一片真誠。

    渭北農村的供電并不正常,動不動就停電了,沒有電的晚上是可怕的,我靜靜地長坐在藤椅上不 起,大睜着夜一樣黑的眼睛。

    這個夜晚自然是失眠了,天亮時方睡着。

    已經是十一點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第一個感覺裡竟不知自己是在哪兒。

    聽得樓下的老馬媳婦對老馬說:“怎不聽見他叔的咳嗽聲,你去敲敲門,不敢中了煤氣了!”我趕忙穿衣起來,走下樓去,說我是不會死的,上帝也不會讓我無知無覺地自在死去的,卻問:“我咳嗽得厲害嗎?”老馬的媳婦說:“是厲害,難道你不覺得?!”我對我的咳嗽确實沒有經意,也是從那次以後留心起來,才知道我不停地咳嗽着。

    這恐怕是我抽煙太多的緣故。

    我曾經想,如果把這本書從構思到最後完稿的多半年時間裡所抽的煙支接連起來,絕對地有一條長長的鐵路那麼長。

     當我所帶的稿紙用完了最後的一張,我又返回到了戶縣,住在了先前住過的房間裡。

    這時已經月滿,年也将盡,“五豆”、“臘八”、二十三,縣城裡的人多起來,忙忙碌碌籌辦年貨。

    我也抓緊着我的工作,每日無論如何不能少于七千字的速度。

    李氏夫婦瞧我臉面發脹,食欲不振,想方設法地變換飯菜的花樣,但我還是病了,而且嚴重的失眠。

    我知道一走近書桌,書裡的莊之蝶、唐宛兒、柳月在糾纏我;一離開書桌躺在床上,又是現實生活中紛亂的人事在困擾我。

    為了擺脫現實生活中人事的困擾,我隻有面對了莊之蝶和莊之蝶的女人,我也就常常處于一種現實與幻想混在一起無法分清的境界裡。

    這本書的寫作,實在是上帝給我大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懲罰,明明是一朵光亮美豔的火焰,給了我這隻黑暗中的飛蛾興奮和追求,但誘我近去了卻把我燒毀。

     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我終于寫完了全書的最後一個字。

     對我來說,多事的一九九二年終于讓我寫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将會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這部苦難之作命運又是怎樣。

    從大年的三十到正月的十五,我每日回坐在書桌前目注着那四十萬字的書稿,我不願動手翻開一頁。

    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優秀呢,還是情況更糟?是完成了一樁夙命呢,還是上蒼的一場戲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為何物所變、死後又變何物。

    我便在未作全書最後的一次潤色工作前寫下這篇短文,目的是讓我記住這本書帶給我的無法向人說清的苦難,記住在生命的苦難中又惟一能安定我破碎了的靈魂的這本書。

     一九九三年正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