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知美人真性情 但見坦露洩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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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尊駕高姓大名?日後我也好在江湖上為尊駕揚名立萬啊?”一邊在心裡想道:“這人是個甚麼路道?倒是像老子幾輩子的仇人一般。

    ” 豈知漢子并不上當,冷笑道:“韋爵爺東拉西扯的本事,在下素來佩服之至;不過今日卻是不中用的。

    你剛才不是要與在下做買賣麼?在下的盤子開出來了,你倒是看着辦罷。

    ” 韋小寶踟躇道:“投降啊甚麼的,江湖上傳揚開去,不大好聽。

    不過,投降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駕,那又另當别論。

    我就是想我認輸投降之後,咱們便兩清了,各走各的路,行麼?” 漢子道:“那是自然。

    你投降了,難道我還好意思殺了你不成?最多廢了你的一雙招子,叫你不能見了人家姑娘便色迷迷的;砍了你的一雙蹄子,叫你不能雲南啊台灣啊滿世界地瘋跑;剁去你的一雙賊手,叫你不能到處伸手要錢,再……” 韋小寶大吃一驚,道:“尊駕的價碼忒也高了些,你老再升升,再升升。

    ” 漢子搖頭道:“在下做買賣曆來言無二價,不能再升了。

    我本來還想割掉你的一雙卵蛋,叫你做個名副其實的太監;刺了你的一雙耳朵,叫你不能聽風就是雨地折騰。

     看在你讨價還價的份兒上,便讓了你罷。

    不過,先前在下開出的盤子,卻是不能再升的。

    ” 韋小寶忽然閉了眼睛,一聲不吭。

     漢子道:“喂,你想通了麼?” 韋小寶歎息道:“你這般折騰老子,老子活着也不如死了。

    你還是殺了老于罷。

    ” 漢子道:“在下其實也是這般為你盤算。

    一個人啊,若是活着比死了還苦,活着确是沒有甚麼昧道。

    ”停了一下,又道:“韋爵爺,你世間還有甚麼仇人麼?你死了,若是有甚麼仇要報,在下不才,給你代勞便是。

    ” 韋小寶想了一會,道:“我沒有仇人。

    原先,神龍教洪教主洪安通,曾經逼迫我給他盜《四十二章經》,給我下了毒藥,那時我恨不得殺了他。

    後來我搶了他的老婆,他也由此而死。

    再一個麼,就是躺在地上的丐幫的晴兒,她鬧得老子到處不得安身,老子見了她便頭疼之極,也巴不得殺了她,不過此時她聰明反被聰明誤,自食其果,也夠她受得啦,再說她昏睡之後,倒是顯得溫柔起來,教我殺她,也不忍下手。

    還有一個丐幫的痨病鬼小叫花,那人心狠手辣。

    老子的老命差一點丢在他的手裡,不過他身子單薄,又是有病,我也不能挑病人的刺啊,是不是?” 韋小寶順着漢子的口氣說話,語氣誠摯之極,其實卻是探漢子的口風,試圖摸清他的來曆,以及到底與自已有甚麼冤仇,再設法化解,逃得劫難。

     漢子冷笑道:“你活了二三十歲,難道就這幾個仇人麼?” 韋小寶想了一想,道:“再有麼,就是台灣鄭王爺的公子鄭克爽了,他殺了我師父,可鄭家與師父淵源極深,師父不讓我為他報仇,那也教沒有法子。

    ” 漢子道:“你師父已是死了,如今鄭克爽又是落難之人,你韋爵爺若想殺他,也就是捏死一隻螞蟻一般。

    ” 韋小寶心裡一動,思忖道:“這小子難道是台灣鄭家的舊人,或者是鄭克爽的朋友,來為鄭克爽報仇的麼?”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師父死已死了,我就是殺了鄭公子為他報仇,他也活不轉來,是不是啊?再者說,鄭家世代忠臣,不是大花臉奸臣,咱們也不能跟忠良之後太也說不過去啊?” 漢子在韋小寶的屁股上使勁踹一腳,罵道:“你奶奶的,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小子将師父的血仇置于腦後,也是死有餘辜!” 韋小寶一驚,心道:“這小子看來也不是鄭家的甚麼人,難道是天地會的主兒?嫌老子沒有為師父報仇,找老子的晦氣麼?”急忙道:“不關我事,師父嚴命,我又有甚麼辦法? 不過,鄭家之子,也是教我拆騰得苦了,不但将他的家産盡數敲詐了來,而且……” 他的眼前,現出了鄭克爽在荷花池裡那一副半瘋半傻的模樣,忽然大怒,道:“尊駕若是怪我沒有為師父報仇,便殺了我罷,殺人不過頭點地,鄭克爽一個公子王孫,如今落到了這步田地,你們還放他不過?” 如果說韋小寶前面的話還有些不盡不實,那麼這幾句話,卻是發自肺腑之言了。

     漢子一怔,半晌道:“這樣說來,你是沒有仇人的了?” 韋小寶道:“仇人有甚麼好?咱們闖蕩江湖,能夠化敵為友,才是貨真價實、遇假包換的英雄好漢。

    ” 漢子點頭道:“恩,很好,很好。

    ” 韋小寶松了口氣,以為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對方動心了。

    豈知漢子忽然說道: “一個人麼,隻是為了仇人才活着的,你既然沒有了仇人,活着也沒有甚麼昧道。

     在下成全了你罷。

    你可記得清楚了,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韋小寶大驚失色,未及答話,漢子的手中已然多了一柄匕首,猛地刺在韋小寶的胸口。

     韋小寶雖說有寶衣護體,也是痛入骨髓。

    但他忍痛一聲不吭,便如真正死了一般。

     方才在船上,他就是靠了裝死,才躲過了晴兒的眼睛,逃得一場劫難。

     然而再一再二不再三,這漢子卻不是粗心大意的睛兒,匕首落下之時,便感到遇到了阻礙,驚奇道:“咳,這小子倒是有點兒邪門。

    ” 細一捉摸,已明其理:“他是達官貴人,定是身上穿着刀槍不入的寶衣。

    也罷,老子割斷他的喉管,難道喉管也有寶衣護體麼?” 舉起匕首,便朝韋小寶的喉嚨刺去。

     韋小寶大急,喊道:“師父快來!” 漢子笑道:“你師父早去了閻王殿了,卻是幫不上你啦。

    ” 韋小寶道:“誰說我隻是一個師父?九難獨臂神尼師父、海大富海老公師父,快來救命啊!” 海大富是個五品太監,韋小寶冒充小桂子人宮之時,确曾跟他學了幾招武功。

    不過此人早巳被假太後毛東珠殺了,韋小寶這時候擡出他來,無非是情急了吓唬人的招數。

     九難獨臂神尼可就不同了,她是明朝末代皇帝崇幀的女兒,崇幀在煤山上吊之前,為了不讓女兒受敵人之辱,揮劍殺她。

    然而不知是下不了手還是别的甚麼緣故,隻是砍掉了公主的一條胳膊。

     公主從此遁人空門,法名九難,習練得一身出神人化的武功,江湖上人稱“獨臂神尼”。

    獨臂神尼名滿江湖,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要殺她的弟子,自然是要狠下決心的了。

     果然,漢子舉起的手猶疑了一下,顯然對獨臂神尼極為忌憚。

     韋小寶笑道:“我師父從來是不失約的,今日約了我來,不知她老人家為甚麼到目下還不來相會?定是有甚麼急事罷?不過即使是火燒眉毛的事,她老人家也該來了。

    ” 天已漸漸放亮,河邊村落、樹林的輪廓也漸漸分明。

     這河灘極為寬闊,哪裡有個人影?漢子道:“你這人說話、十句之中連一句也靠不住。

     同你說罷,你師父是獨臂神尼也罷,無臂神尼也罷,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先殺了你,再與她拼命便是。

     韋小寶眼睜睜地看着閃着寒光的匕首又要刺落,叫道:“胡逸之胡大哥,康親王傑書大哥,多隆大哥,黃龍大俠黃老兄,還有于阿大于三弟,你們一齊來了麼?” 他張口說了一大幫子人,漢子盡管知道是虛張聲勢,也有了片刻的猶豫。

    待他匕首刺落,韋小寶身子已然滾出了二三尺遠了。

     漢子“哼”了一聲,右腳貫注了真力,猛地踢在韋小寶的胸口。

    韋小寶雖有寶衣護身,還是斷了三根肋骨,疼得“啊”地一聲大叫,再也動彈不得了。

     漢子道:“在下承蒙閣下多方關照,實在承情之至,還是一刀結果了你,使你了結得痛快罷。

    ” 韋小寶皺眉道:“那也不用客氣。

    ”暗暗叫道:“老子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想不到在這小小的陰溝裡翻了船。

    他奶奶的,平時老子的師父不少,結拜兄弟也不少,到了性命交關的時刻,卻他媽的一個也不見了。

    下輩子投胎轉世,老子再拜一個師父、結拜一個兄弟,老子就不姓韋!” 他這樣胡思亂想,無可奈何地閉了雙目。

    漢子再不容情,匕首猛地刺向韋小寶的喉管…… 就在這千鈎一發之際,忽聽得“當”地一聲輕響,漢子手中匕首,被一枚暗器擊落在地。

    漢子手腕發麻,一驚之下,擡眼看去,就見數十丈之外,一個老者正在向自己走來。

     老者的腳步并不快,甚至有點兒慢騰騰的,如散步消食一般。

    漢子将牙一咬,索性不要匕首了,十指如鈎,便向韋小寶的喉嚨抓落。

     間不容發之際,老者輕輕舉起手來,似乎要将瓜皮小帽戴戴正一般,卻是又一枚金錢镖,正巧擊在漢子的腕脈上。

     漢子頓時面如土色。

    知道今日若要殺了韋小寶,已是絕無可能。

     他也是極為光棍,向老者一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風。

    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漢子轉身,便朝河邊走去。

    韋小寶雖說胸口斷了的肋骨疼得幾乎要昏了過去,然而見來了幫手,還是極為高興,躺倒在地,笑着對漢子道:“走好啊您哪,我不送了啊!” 漢子“哼”了一聲,快步如飛,走了幾步,忽然發覺躺倒在地的晴兒,伸手一把抱起,又是幾個起落,已進入河中。

     東方泛白,滿河燒起了燦爛的朝霞。

    漢子抱着晴兒,身子被朝露鑲了一周金黃的邊。

    他鎮定自若,視死如歸,猶如眼前并非滔滔河流,而如坦途一般,又如慷慨赴難的烈士,從容就義;更如一雙情侶,相親相愛地走出世俗……漢子快疾而又矯健,瞬間河水已是淹沒了腰身。

    又走了幾步,隻見河面上,隻是剩下了一男一女兩個頭來。

     韋小寶駭然,叫道:“喂,你瘋了麼?你自己要報河自盡,沒人管你,不能拉個墊背的。

    晴兒年紀青青,閉花羞月,落色沉雁,你老兄這麼将她帶進了陰曹地府,未免太也可惜。

    ” 漢子渾若沒有聽見,忽然間一個浪頭湧過,兩人的頭就此在水面上消失了,再也沒有現出身來。

     韋小寶驚駭不已,老者已是緩緩地走近了他,說道:“施主,你叫不回來他們的。

    他們既然來到這兒,便是決心一死的了。

    這裡叫情人灘,每年在這裡殉情的情人,也不知有多少。

    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