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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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極快地在前邊的麥場上轉,碰着碌碡了起一團火星,碰着麥稭堆了,麥稭堆燒起來,火又被雨澆滅了。

    我還要看,嗡的一聲,就被什麼打着了,昏倒在地上。

     我昏迷了,但我沒有死,很快睜開了眼睛,我聽見遠處有人在叫:“引生讓龍抓了!”清風街把雷擊叫“龍抓了”,七年前西街白茂盛被龍抓過,一米八的大個,燒成了一截黑炭。

    我看了看我自己,身上好好的,褲子口袋裡掉出一枚鋼币,我把鋼币裝進去,可我沒有起來,癱得像被抽了筋。

    好多人都跑了過來,以為我死了,但他們沒有痛苦,卻說我是造了孽了,才被龍抓了的。

    我憤怒着就站了起來,而同時耳朵裡充滿了聲音,聲音沙沙的,就像是你拿着麥克風又在麥克風上用指頭撓。

    接着是有了人話,周圍的人卻并未開口,我才知道這些人的話來自他們的心裡,他們想的是:“引生沒有死?狗日的命還大!瞧呀,他穿的雨筒子鞋,這是他爹拿村裡錢買的。

    ”放你娘的屁!我大聲地吼着,回到了家裡倒頭就睡。

    下雨天是農民最能睡覺的日子,碕朝上地睡,能睡得頭疼。

    但我那個晚上卻睡不着,我的耳朵裡全是聲音,我聽見了清風街差不多的人家都在幹那事,下雨了,地裡不幹了,心裡不躁了,幹起那事就來勁,男人像是打胡基,成百下的吭哧,女人就殺豬似的喊。

    我甚至還聽到了狗剩的喘息聲,他在說:“我要死呀,我要死呀!”就沒音了,他的老婆說:“你咋不死麼?!”一連串的恨聲。

    這時候我想起了白雪。

    這時候是不應該想起白雪的,這時候想起白雪是對白雪不恭,清風街所有的女人怎麼能同白雪相提并論呢?我問我:哪兒想白雪?我說:渾身都想。

    我問:到底是哪兒想?我說:下邊一想了,心裡就想。

    我扇了我一個耳光。

    卻又想:白雪今夜裡在幹些啥呢,是排練着戲還是戲排練好了已下了鄉巡回演出,而巡回演出夏中星怎麼沒通知我?我一生最遺憾的是這一夜我剛剛想到了白雪我的耳朵再也聽不到遠處的和旁邊人心裡要說的聲音,我最終不知道白雪那時間裡在幹啥事。

    這已經到後半夜,雨漸漸地稀了,隻有屋檐上還滴答着水,再後就一片寂靜。

     等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晌午,太陽又白生生照着。

    院子的地磚縫兒都長上了草,三四十年的土院牆浸濕了一半,幾處牆皮剝脫了,而牆頭上的裂縫被幾片粗瓷甕片蓋着,并沒有塌崩,卻在甕片旁生長的苔絨由黑變綠,綠中開了一朵煙頭大的小花!清風街的土真是好土,隻要一有水,就生綠開花!這花開在我家牆頭一定會有原因的,我想了好多它的預兆,我不願意說出來,怕洩了天機。

    一高興,從炕席下取了幾十元,我尋丁霸槽打牌去。

    丁霸槽家裡早已擺了兩張桌子在搓麻将,人人都是大泥腳,一進門就在地上蹭,門檻裡鼓起了一個大土包。

    我說:“你也不鏟鏟土包,不怕崴了腳!”丁霸槽說:“這是福包哩!你家的地平,可誰到你那兒去?”我要坐上去打牌,丁霸槽不願意退下來,讓我到另一張桌子上去,另一張桌子是四個婦女,我說:“淨是些女的?”丁霸槽說:“女人上了四十還算女人呀?!”我就在另一張桌子上搓起了麻将。

    丁霸槽的院子裡有一棵核桃樹,往年的穗花像毛毛蟲,挂滿了一樹,也落得滿院都是,現在樹枯了,沒一片葉子,枝條就像無數的手在空裡抓什麼。

    抓什麼呢,能抓住些什麼呢?我的牌一直沒搓好就是我操心着樹的手想抓什麼。

    麻将一直搓到半下午,我已經欠下了百十元,在身後的牆上劃了十多道,那些女人果然不像女人,兇得像三踅,非要我回家取錢不可。

    離開丁霸槽家的時候,我說:“霸槽,你應該砍掉這棵樹!”丁霸槽嘲笑我是輸了,看啥都不順眼。

     輸了百十元錢算什麼呀,狗剩才是可憐,他就是在這一天死了。

     事後我聽供銷社的張順說,狗剩在黃昏時來到他那兒要買一瓶農藥,但沒有錢,要賒賬,他就替狗剩寫了個欠條又讓狗剩按指印,狗剩用大拇指蘸的油泥,一連按了三次。

     頭一天的雨下起來,鄉長坐着鄉政府那輛吉普車從縣上回來,雨在車玻璃上撒一把水點又撒一把水點,然後流成一股一股,鄉長很高興,說:“下得美!下得美!”把頭還從車窗裡伸出來。

    他這一伸,糟了,瞧見伏牛梁上有許多人在撒種子,心裡就起了疑惑。

    縣長把“退耕還林”示範點定在了伏牛梁,鄉長确實是賣了力,也因此進入了鄉級幹部提拔上調的大名單。

    鄉長一個晚上沒睡好,天露明他去了伏牛梁,發現了“退耕還林”地裡又有了耕種,氣急敗壞地就找君亭,下令這是有人在破壞國家政策,要嚴肅查處。

    君亭立馬做了調查,最先搞破壞的就是狗剩,而且别的七戶人家是各種了兩溜菜,狗剩竟然翻松了那塊地的所有空處。

    君亭就把狗剩和另外七戶人家召集到鄉政府,雨還是嘩啦嘩啦下,鄉長日娘搗老子地罵,當下宣布撤銷每畝地補貼的五十元苗木費和每年每畝撥發的二百斤糧食二十元錢,還要重罰七戶人家各五十元,狗剩二百元。

    狗剩一回到家就倒在院子的泥水窩裡哭。

    他老婆把他從院子裡拖進屋,聽了緣故,自己也傻了,說:“這不是要咱的命嗎?啥補貼都沒了還罰那麼多,到哪兒弄錢去,把這房上的瓦溜了也不值二百元啊!你去尋老校長,他人大臉大,又是他給你的菜籽,他會幫你說話!”狗剩上去就捂了他老婆的嘴,說老婆你放屁哩,四叔給的菜籽咱能說是四叔給的?這個時候去尋四叔那不明着要連累四叔?狗剩的老婆沒了主意,就埋怨狗剩為什麼要種那些地,是豬腦子,真個是狗吃剩下的!狗剩理虧,任着老婆罵,老婆拿指甲把他的臉抓出血印了也不還手,後來就一個人出去了。

    狗剩是從供銷社賒了一瓶農藥,一到西街牌樓底下見沒人就喝了的,一路往家走,藥性發作,眼睛發直,腳底下絆蒜。

    碰着了中星的爹,狗剩說:“我爹呢?大拿呢?”中星的爹說:“都死了你到哪兒去尋?!”狗剩的爹死得早,大拿是領他去挖礦的,三年前患矽肺病就死了。

    狗剩說:“那咋不見他們的鬼?”中星的爹說:“你是喝?……”狗剩說:“喝啦!我喝了一瓶!”狗剩想着他得死在家裡的,他得吃一碗撈面,辣子調得紅紅的,還要拌一筷子豬油,然後換上新衣,睡在炕上,但是,他離院門還有三丈遠就跌倒了沒起來。

    中星的爹沒有去扶他,朝院子喊:“狗剩家的,狗剩家的!你咋不管人呢,狗剩喝醉了你也不管?”狗剩的老婆在院子裡說:“他還喝酒呀?喝死了才好!”中星的爹沒當一回事就走了,狗剩的老婆也沒當一回事沒有出去。

    過了半天,雞都要上架了,狗剩還沒有回來,狗剩老婆出來看時,狗剩臉青得像茄子,一堆白沫把整個下巴都蓋了。

     狗剩被老婆背到了趙宏聲的大清堂,趙宏聲說狗剩還有一絲氣,就給狗剩灌綠豆湯,紮針,讓上吐下洩。

    但狗剩就是不吐不洩,急得趙宏聲喊:牽一頭牛來!清風街自分田承包到戶後家家沒有了牛,犁地靠人拉,隻有染坊那頭叫驢。

    叫驢拉來,就把狗剩放在驢背上,狗剩老婆一邊哭一邊拉着叫驢轉,要把狗剩肚裡的髒東西颠簸出來。

    狗剩還是吐不出來。

     夏天智頭一夜睡得早,不知道消息,第二天一早起來去河堤上蹓跶了一圈,才坐下喝茶,夏雨說了狗剩喝了農藥的事。

    夏天智說:“這不是逼着狗剩喝農藥嗎?!”又問:“人沒事吧?”他以為人沒事。

    夏雨說:“昨天夜裡聽說還有一口氣,讓趙宏聲去治了,現在情況不明。

    ”夏天智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不給我說?你也不去看看??!”夏雨就去了狗剩家。

    夏天智坐下來喝二遍茶,喝不下去了,擡腳直奔鄉政府。

     在鄉政府,鄉長正在會議室開着會。

    鄉長習慣于開會前要念有關文件和報紙上的社論,正念着,夏天智拿手在窗外敲玻璃,别人都看見了,鄉長沒看見,鄉長說:“都用心聽!吃透了政策,我們的工作才有靈魂!”夏天智一推門就進去了,撥了鄉長面前的報紙,鄉長有些生氣,但見是夏天智,說:“正開會哩!”夏天智說:“狗剩喝了農藥你知道不?”鄉長說:“他喝農藥我不知道,農村尋死覓活的事多,全鄉上萬戶人家,我咋能知道誰生呀誰死呀?”夏天智說:“那我告訴你,狗剩喝農藥了!狗剩為啥喝農藥你該明白吧?”鄉長說:“我不明白。

    ”夏天智就火了,說:“你不明白?”鄉長說:“這是在開會!”夏天智說:“好,你開你的會,我在院子裡等你。

    ” 鄉長繼續念報紙,念過一段,不念了,說:“散會吧。

    ”出來見夏天智蹴在室外台階上,忙把夏天智叫回會議室,而讓别人都出去了,說:“你剛才說啥?狗剩喝農藥我咋不明白?”夏天智說:“他在‘退耕還林’地裡種了些菜,你要取消補貼,還要罰二百元,有沒有這回事?”鄉長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校長,我可是一向敬重你的,你要我辦什麼事都行,但關聯了違犯國家政策,我就不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也知道,伏牛梁是縣長的示範點,又在312國道邊上,什麼人都拿眼睛看着,怎麼能又去耕種呢?這一耕種,水土又流失不說,毀了示範點我怎麼向上級交待?!”夏天智說:“不是不好交待,怕是影響你的提拔吧?”鄉長說:“老校長你怎麼說這話?既然你這樣說,咱就公事公辦,凡是誰破壞國家‘退耕還林’政策,我就要嚴懲重罰!”夏天智說:“那你就嚴懲重罰我,狗剩種的菜籽,菜籽是我給狗剩的。

    狗剩犯了法,我也是牽連罪,我來向你鄉長投案自首!”鄉長一下子眼睛睜得多大,說:“老校長你這就叫我沒法工作了麼!茶呢,沒給老校長倒茶?倒一杯茶來!”有人就端了茶過來。

    夏天智卻高了聲對站在門外的書正說:“書正,你到我家去,給我把藤椅和水煙袋拿來!”書正說:“對對,四叔是坐藤椅吸水煙的!”轉身要走了,夏天智又說:“你給夏雨說,我恐怕要拘留在這會議室了,一天兩天不能回去,讓他拿幾張字畫來,我得挂着!” 鄉長和夏天智在争辯着,但心裡已經發毛了,他讓手下人趕緊去打聽狗剩的情況,自己一邊苦笑着,一邊噗噗地吸紙煙,然後去廁所裡尿尿。

    他尿的時間很久,尿股子沖散了一窩白花花的蛆,還站在那裡不提褲子。

    去打聽狗剩情況的人很快就回來,跑進廁所彙報說狗剩已經死了,他一個趔趄,一腳踩在了屎上,頭上的汗就滾豆子。

    他走出廁所,口氣軟和了,主動要和夏天智商量這事該怎麼處理?夏天智說:“你這種口氣我就愛聽,你是鄉長,我怎麼不知道維護你的權威?可你得知道,給**幹事,端公家的飯碗,什麼事都可以有失誤,關乎人命的事不敢有絲毫馬虎!”鄉長說:“我年輕,經的事還是少,你多指教。

    ”夏天智說:“你要肯聽我的,那我就說:種了的地,不能再種了,補貼也不取消,款也不罰,全鄉通報批評,下不為例。

    ”鄉長說:“行。

    ”夏天智說:“這事我也有責任,我弄些白灰在清風街和312國道兩旁刷些标語。

    ”鄉長說:“這不能為難你。

    ”夏天智說:“我主動要求幹的麼,但你得去狗剩家看看,狗剩是可憐人,能給補助些就給補助些。

    ”鄉長說:“行行行,我負責取消鄉政府的處罰決定,這事咱一筆抹了!至于給狗剩補助的事,我來安排,你也放心。

    但狗剩喝藥的事,清風街肯定有話說,你就擔當些,能捏滅的就捏滅,千萬不要把風聲傳出去。

    ” 夏天智從鄉政府出來,半路上碰着了書正和夏雨,他們果然拿着藤椅、水煙袋和一捆字畫。

    夏天智得意地說:“我真想坐幾天牢哩,可鄉長不讓坐麼!”夏雨卻告訴了夏天智,狗剩救了一晚上,到底沒能救過來。

     夏天智折身就去了狗剩家。

    狗剩就躺在靈堂後的門闆床上,臉上蓋着一頁麻紙。

    夏天義揭了麻紙,看着一張青裡透黑的臉,他突然用手左右拍打了兩下,說:“你死啥哩?你狗日的也該死,啥事麼你就喝農藥哩?!”然後直直地出了門,頭也不回地去了大清寺的村部,讓金蓮在高音喇叭上給狗剩播一段秦腔。

    狗剩是第一個享受村部高音喇叭播秦腔的人,那天播的是《紡線曲》,連播了五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