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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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家家屋裡的門檻下都往出冒白煙。

    煙是熏蚊子燒了濕柴草起的,從門檻下湧出來,在院子裡翻疙瘩,再到巷裡,巷裡的煙就濃得像霧。

    我就是在這個傍晚回到了清風街。

    我在煙霧裡走,飄飄的,鬼擡了轎,一下子覺得街巷的房子全矮了下去,能看見了各家門窗裡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還有雞豬貓狗。

    煙霧很嗆,吸進喉嚨裡有酸菜味,發酵了的屎尿味,汗味和土腥味。

    魁星閣上的綠字清清楚楚。

    大清堂門口新點了紅燈籠。

    鐵匠家的一家大小在吃飯,老碗比腦袋大。

    水生的娘老了,已不顧羞醜,光着膀子背了孫子,胸前的兩個奶像兩個空袋子吊着,孫子仍從婆的肩頭上抓過來把xx頭噙住。

    白恩傑坐在草席上,突然喊老婆,說行了行了,老婆紮煞着一雙和面團的手,就解懷脫褲,但是,老婆白光光的擺在那裡了,像一扇子豬肉,白恩傑卻又不行了。

    院門是關着的,門道處站着兩隻麻雀,麻雀知道白恩傑的悲慘事,叽叽喳喳說是非。

    清風街沒有一人來歡迎我,給我招手的隻有樹,我見着每一棵樹都說:“我回來啦,我回來啦!”冷丁霧稀了,一大片黑色的瓦往下落,原來是從房上飛過來一群烏鴉,我就站在了我家的門樓前,門樓前還是那一根電線杆和電線杆下的半截子碌碡。

    中星的爹說過我之所以打光棍,是門口栽了根電線杆,可我找君亭,要求能把電線杆移動,君亭他不理我。

    院牆上掉下來一大片牆皮,沒有人幫我修理,我想我那責任田裡地翻了一半,恐怕也是沒人幫我翻的。

    下水道口鑽出了一隻老鼠,它拿眼睛瞅我,我認出它是我家的老鼠,我說:“你也瘦了?”院門口堆着三個麻袋,裡邊裝着糠,老鼠不往糠裡鑽,又從下水道口縮回去了。

    這是誰的麻袋,我大聲說:“哪個豬的糠?”隔壁的來順出來了,他的秃頭上瘡生得更嚴重,如同火燒的柿子揭了皮,他說:“是我的,我用你門口的地方給豬碎了些糠。

    你家門口光堂。

    ”我說:“你家鍋裡的飯稠,我去盛一碗行不行?!”來順搬動着麻袋,說:“這,這……才幾天你就回來啦?”我說:“你讓我啥時回來?”他說:“治好了?”來順沒發火,我的火也熄了,我說:“好了。

    ”但他卻說:“碕還在的?”我呲牙咧嘴地恨了一聲,開了門進屋拉燈,燈竟亮了。

     燈是死的,通了電就像有了魂。

    但燈亮着,我睡在炕上,琢磨來順的話,就喪了許多志氣:東西隻剩下少半截,我成殘廢,以後要遭人恥笑嗎?我拿手摸着,總操心着燈背影的黑處一定有老鼠在看我,有蜘蛛和爬牆的蝸牛在看我。

    我拉滅了燈,黑暗中腦子裡卻有了一團光亮,光亮裡嘈嘈的有了雞有了貓,有豬狗牛羊,雞在對牛說,人讓我多生蛋哩,自己卻計劃生育,太不公平了,牛說,你那點委屈算什麼呀,那麼多人吃我的奶,誰管我叫娘了?我腦子裡咋淨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就把燈又拉開了,我又想起白雪。

    隻要白雪一來到腦子裡,我就像螞蟻鑽進了麻團裡,怎麼也找不着頭緒,便拿被單蒙了頭,估摸還能不能見到白雪,見到白雪了她還能不能與我說話,就發願:如果還能見到還能和我說話,那讓我今夜夢到她吧!果然做了一夜的夢,夢裡都有白雪。

    天亮起來,發現桌子上有一朵花。

    怎麼會有一朵花呢?但确确實實是有了一朵花。

     白雪都能夠理我,我怕誰?誰也不怕!武林碰着了我,他往地上唾一口,我把痰唾到了他臉上。

    一群孩子看見了我,就全拉下褲子尿尿,比試着誰能尿得高,我罵道:“滾!”拿腳把他們踢散了,就自己把褲帶勒了勒,空出褲帶頭吊在腰前,感覺它在腰裡已纏了三匝,地上能拖丈八,還想在空中攆打烏鴉哩!這就遇着俊奇啦,俊奇什麼話也不說,給我了個蒸馍。

    我感激俊奇給了我個蒸馍,我願意陪他去挨家挨戶檢查誰還在偷電。

     清風街更換了變壓器,用電已經正常,但天還是旱着,稻田裡開始揚花,水庫又不給放水了。

    這一個晚上,慶玉把電拉到了蓋房處,亮了三四個燈泡要加班砌牆,才幹了一會兒,三個泥水匠就被家人叫回去稻田守着,防備夜裡水能來。

    砌牆的僅剩下慶滿一個大工,慶滿的媳婦也跑來要他到地裡去,慶滿說:“别人能走,我不能走呀!”媳婦罵慶滿:“你潑命哩,誰念叨你的好處啦,地裡收不了稻子,你哥會給你一顆米的?”慶滿說:“你吱哇啥呀!”偏在腳手架上不下來。

    媳婦就拿了慶滿挂在樹上的衣服翻口袋,翻出了三元錢捏走了。

    慶滿說:“這是明日要給霸槽他娘過三年的禮錢!”從腳手架上下來奪,兩口子便丁裡啷厮打起來,結果三元錢被扯爛了三片。

    慶玉就生氣了,說:“今黑不幹了!”倒給慶滿了個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