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關燈
笑話的是不孝順的!你們誰給爹洗過衣服,五個媳婦不如一個白雪麼!”白雪說:“我給二伯洗一回褂子算什麼呀?!”竹青說:“洗一回褂子就是給我們做了榜樣啦,我明日先動員大嫂,她給老人洗一件,我給老人就洗八件!”然後就問夏天義:“爹,是不是你告了狀啦?”夏天義眯着眼聽他們說話,突然眼睜成杏核,說:“咋啦?”竹青說:“我才開兩委會回來,七裡溝換魚塘的事黃啦。

    ”夏天義說:“好事麼,早該黃啦!”竹青說:“果然是你告的!”夏天義說:“是我告的!”竹青說:“你糊塗啦爹!沒訂合同前你有意見可以告,可合同都定了,方案要實施呀,你這麼一告,君亭發火,連大家也都反感了!”夏天義說:“你說我告的有沒有理?”竹青說:“犯了衆怒哪有什麼理,你當年淤地還不是沒弄成嗎?”夏天義說:“這回不是就弄成了麼?”竹青說:“爹!會上有人說咱胳膊扭不過大腿,鄉政府明令不讓換那就不換了,反正現在魚塘裡連魚都沒有了,可中街組長說誰告的狀那就讓誰死到七裡溝去!這不是指罵你嗎?我當時要承頭回罵他,金蓮把我擋了……”夏天義說:“罵就把我罵死啦?誰不死,我的墳在那裡,死肯定就在那裡,他說的也沒錯麼。

    ”笑了笑,掏一支卷煙來吸,把另一支遞給慶金。

    慶金從來沒見過爹給他遞煙,一時愣住。

    夏天義說:“吸吧,這煙香哩!”慶金趕緊把卷煙點了吸。

    夏天義說:“你要修地,你跟我一塊到七裡溝修去!”慶金說:“在這兒刨出個坑兒種一把是一把,跑到七裡溝喂狼呀?農村麼,咋比我們單位還複雜!爹你歲數大了,還英武着幹啥呀,以後你啥事都不要管,你也去和那些老婆老漢們碼花花牌,零錢我給你供上。

    ”夏天義說:“我現在才知道你們單位為啥讓你提前就退休了!”從石頭上取了晾着的衣服,衣服還沒幹,披着走了。

    慶金的臉像豬肝的顔色,對着白雪說:“我哪兒是單位讓提前退休的,為了光利頂班,我要求退休的呀!” 白雪洗完了衣服往回走,天上有了三道紅雲又有了三道黑雲,像抹上的油彩,才覺得奇,腳上的高跟鞋竟把一個鞋跟掉了,一時想到棒槌變成了蛇,慌慌地就往家跑。

    四嬸在院子裡為那叢牡丹系撐架,夏天智畫臉譜畫累了,又折騰着換中堂上的對聯,換上的是“花為女侍者,書是古先生”,然後沏了茶,在桌前唱。

    白雪把魚交給四嬸,說了魚的來曆,四嬸說:“我能不知道這魚是從哪兒來的?咱離魚塘遠,離得近了我也會去撿幾條哩!”白雪心坦然了許多,說:“我爹也知道?”四嬸說:“他說他不吃,嫌有賊腥氣。

    他不吃了好,他就是想吃還不給他吃哩!”婆媳倆笑了笑。

    白雪又提起竹青給夏天義說的話,四嬸卻忙喊夏天智。

    夏天智聽見廚房裡又說又笑,心裡高興,從堂屋到了院子,美美的放了個響屁。

    四嬸就走出來,拿眼睛瞪他,說:“你……”夏天智說:“我總不能憋死吧!”白雪就在廚房裡偷着笑,把魚一段段切開,又切蔥蒜和生姜。

    四嬸說:“二哥告狀的事你知道不?”夏天智說:“他告啥了?”四嬸說:“他把七裡溝換魚塘的事給告黃了,兩委會上有人罵得難聽哩!”夏天智噢了一聲,臉上的笑僵住。

    四嬸說:“你得空給二哥勸說勸說,咱何必呢,老老的人了,讓人罵着。

    ”夏天智說:“他閑着讓他害病呀?”兩人當下無話。

    白雪忙在廚房裡喊:“娘,娘,咱炖湯的砂鍋在哪兒放着?”四嬸說:“不說啦!長圓毛的隻在地上跑,長扁毛的就能飛,讓他信意兒去吧。

    可他管這樣管那樣的,兒子兒媳倒管得住誰了?夏家娶了這麼多媳婦,我看就白雪好!”夏天智說:“鳳凰往梧桐樹上落麼!”四嬸說:“你栽了梧桐樹?你畫你的馬勺去吧!”夏天智說:“就是畫了秦腔臉譜,才把個秦腔名角招進屋的。

    趕明日夏雨的媳婦,不會秦腔的就不要!”門外一聲應道:“那我娶一個唱黑頭的!”夏雨就進了院。

    夏雨一身臭汗,一邊進屋一邊脫衫子,又把吹風扇對着肚子吹。

    四嬸忙把風扇移了個方向,說:“你不要小命啦,熱身子敢那樣吹!”夏天智立即莊嚴起來,說:“你看你這樣子!”夏雨說:“我幹大事哩麼!”夏天智說:“你能幹了大事?披被子就上天呀?!”白雪舀了半瓢漿水出來,夏雨嗤啦笑了一下,算是打過了招呼,就把漿水咕嘟嘟喝下去。

    白雪說:“聽說你在辦酒樓呀?”夏雨說:“辦起來了嫂子你常去吃呀!”四嬸說:“别聽他煽火,貓拉車能把車拉到炕洞去!”夏雨說:“不是吹哩,就咱夏家這些人,我還沒服氣過誰的,二伯弄了一輩子事,哪一回不是把樓房蓋成了雞窩?君亭哥是能幹,我還真瞧不上,他最多是把雞窩當樓房蓋哩,那雞窩能蓋成樓房?我們酒樓是兩層,樓頂快封呀,今日拉回來了裝飾材料,明日就去訂餐具呢。

    你們隻關心我哥成事,從來把我就沒在眼裡擱麼!”白雪笑着說:“我以後得巴結你了,咱家要出個大款呀!”夏天智撇了撇嘴,不屑地到他的卧屋畫馬勺了。

    夏雨說:“嫂子,你不巴結我,我還得求你啊!我們開業的時候,你們能不能來演幾天大戲,我們可是給發紅包的!”白雪說:“要演大戲就難了,你知道不知道,團長又換人了。

    ”四嬸說:“中星不是才去嗎?”白雪說:“他一去真是燒了幾把火,隻說劇團要振興呀,可巡回演出了一圈,縣上是獎了我們一面錦旗,卻把他調到縣委當宣傳部長了。

    他一走,劇團又塌火了,原先合起來的隊又分開,而且分成了三攤子,這大戲還怎麼個演?”夏雨說:“演不了大戲,就來幾個人唱堂會麼。

    上一次劇團來是村上包場,隻演一場,我們要演三場,每個演員給三百元……”四嬸說:“一個人三百元呀,憑你這大手大腳,那酒樓就是無底洞了!”夏雨說:“能掙就要能花。

    ”四嬸說:“還沒掙哩拿啥花?”夏雨說:“娘你不懂!”白雪就說:“我給你聯系聯系。

    ”四嬸說:“你不要理他,他哪兒能拿出三百元,把演員請來了,發不出錢,讓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呀?”白雪還要說什麼,突然一陣惡心,捂着嘴跑到廁所去了。

     吃飯的時候,四嬸在竈口前坐着,看見白雪盛了飯,把醋和辣子往碗裡調了很多,然後就端到小房子裡去吃,已經好長時間了還不見來盛第二碗。

    心下犯了疑,就去叫白雪,一推門,白雪在床上趴着,地上唾了一攤唾沫。

    四嬸吓了一跳,說:“你病啦?”白雪說:“沒。

    ”四嬸說:“我看見你惡心了幾次啦,是不是有啦?”白雪趕忙把小房門掩了,悄聲說:“嗯。

    ”四嬸說:“我的天!”就高聲喊:“他爹!他爹!”夏天智過來了問啥事?四嬸卻又把夏天智推了出去,說:“沒事,你出去!”就過來擁住白雪,問反應多時了?白雪說:“快兩個月啦。

    ”四嬸說:“夏風知道?”白雪說:“沒給他說。

    ”四嬸說:“給你娘說了?”白雪說:“前日才給我娘說的。

    ”四嬸說:“那你咋不給我說?!”白雪說:“我想走的時候再給你說。

    ”四嬸說:“你是不讓我高興啊?!”白雪說:“那倒不是,我想……”四嬸說:“這麼長日子了,你不吭聲?你這娃大膽得很!還擔水哩,洗衣裳哩,你給我惹爛子呀?!”白雪說:“我就估計你會這樣的……我沒事。

    ”四嬸說:“你給我好好坐着,從今往後,你啥事都不要幹,隻用嘴。

    ”白雪說:“我當領導呀?”四嬸說:“你以為哩!”拿了白雪的碗去廚房盛了飯,又端進小房。

     夏天智見四嬸為白雪端了飯,在院子裡對四嬸說:“你真輕狂,你給她端什麼飯?你再慣着她,以後吃飯還得給她喂了不行?!”四嬸說:“你知道個啥,她身上有了!”夏天智說:“真的?”四嬸說:“我可告訴你,你再别在家和我吵架,也别闆個臉,連雞連狗都不得攆,小心惹得她情緒不好。

    ”夏天智說:“你給我取瓶酒來!”四嬸說:“你要喝到外邊喝去!我再告訴你,再不要吆三喝五地叫人來家抽煙喝酒!”夏天智說:“在家裡不喝酒了行,可我總得吸煙呀。

    ”四嬸說:“瘾發了,拿煙袋到廚房裡去抽!”白雪在小房裡聽見了,隻是嗤嗤地笑。

     白雪原準備趁劇團混亂着要去趟省城,四嬸是堅決不同意了,她認為懷有身孕的兒媳不可以坐長途汽車,這樣會累及白雪和白雪肚子中的孩子。

    她還有一條沒有說出來的理由,就是白雪若去了省城,小兩口見面哪裡會沒有房事,而這個時候有房事對胎兒不好。

    白雪聽從了婆婆的意見,沒有去省城,隻給夏風打了電話,告訴了她懷孕的事。

    在白雪的想像裡,夏風聽到消息會大聲地叫喊起來,要不停地在電話裡做着親吻的聲,但白雪沒有想到的是夏風竟然說讓她打掉孩子。

    要打掉孩子?白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連着說:“什麼,你說什麼?”夏風說:“打掉,一定要打掉!”夏風的意思是怎麼就懷上孩子了?!白雪生了氣,質問:“怎麼就懷不上孩子?你懷疑不是你的孩子嗎?”夏風的語氣才軟下來,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他是嫌在這個時候懷上孩子是多麼糟糕,因為他已經為白雪聯系了工作單位,如果人家知道新調的人是個孕婦,那怎麼工作,生了孩子又是二三年哺乳,人家不是白白要養活三四年,那還肯調嗎?白雪說:“我啥時候同意調了?!”夏風說:“難道說我結婚就是為了兩地分居嗎?”兩人在電話裡吵起來,夏風就把電話掐斷了,氣得白雪流眼淚。

    四嬸問了情況,給夏風重撥電話,說白雪不能打胎,也不能去省城,她口氣強硬:“你回來,你給我回來!”但是夏風就是沒回來。

     我又是兩天沒瞌睡了,因為我見到了白雪。

    每一次見到白雪我都極其興奮,口裡要汪很多的口水,得不停地下咽,而且有一股熱東西從腳心發生,呼呼地湧到小腹,小腹鼓一樣地漲起來,再沖上手掌和腦門。

    陳星曾經驚呼我的臉像豬肝,說他看見過一次槍斃人,行刑前一個罪犯的臉就是這個顔色,結果一聲槍響後,别的罪犯一下子就不動了,那個罪犯倒下去,血還在咕嘟咕嘟冒,隻得再補一槍。

    我罵陳星拿我開涮,但我也知道我渾身的血流轉得比平常快了十倍。

    人的大腦會不會像打開了後蓋的鐘表,是一個齒輪套着一個齒輪的,那麼,我的齒輪轉得像蜂的翅膀。

    這一次白雪回清風街,我最早看見是在丁霸槽家門口,然後又在小河邊,記得白雪把棒槌丢失嗎?那就是我使的壞。

    她在小河邊洗衣裳的時候,我就在河下遊的柳樹下,我說:來一場大暴雨吧,讓河水猛漲,把白雪沖下來,沖不下白雪就沖下一件衣裳。

    這麼念叨着,想起了那次偷胸罩的事,我害怕了,改口說:“把棒槌沖下來吧!”河水沒有漲,棒槌竟然真的就沖了下來。

    我撿起了棒槌,尋思哪一片水照過白雪的臉,河水裡到處都有了白雪的臉。

    我掬了一棒,手掌裡也有了白雪的臉。

    我那時是喝了一捧水,又喝了一捧水,直到白雪離開了小河,我才把棒槌别在褲腰裡回的家。

    從那以後,我兩天兩夜沒有睡。

     說老實話,我在炕上抱着棒槌是睡不着的。

    我把棒槌塞在褲裆裡,褲子撐得那麼高,那該是長在了我身上的東西。

    我開始唱秦腔,秦腔是你在苦的時候越唱越苦,你在樂的時候越唱越樂的家夥。

    我先是唱《祭燈》:“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戰。

    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

    為江山我也曾西域弄險。

    為江山把亮的心血勞幹。

    ”唱過了,還覺得不過瘾,後來就一邊唱一邊使勁地擊打炕沿闆。

    我擊打“慢四捶”: 又擊打“軟四捶”:巴 再擊打“硬四捶”:打 還擊打“倒四錘”和“四擊頭”“大菜碟”“垛頭子”,一遍比一遍擊打得有力,而口裡也随着節奏狼一樣地吼叫。

    在我擊打了“慢一串鈴”: 左鄰的楊雙旦使勁地敲我的院門,喊:“引生!引生!你還讓我們睡覺不?!”楊雙旦一直下眼瞧我,我不理他,還是擊打。

    楊雙旦把院門能踢爛,喊:“你要再煩人,我燒了你!”我隻說他是吓唬我哩,他狗日的真的把我家門外的一堆麥草點着了。

    一時間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幾條巷子裡的人都跑來救火。

    火是救下了,有人喊:“差點把引生燒死了!”但我還在炕上躺着,擊打是不擊打了,棒槌還撐在褲裆裡。

    楊雙旦首先翻院牆跑進來,他是在點着火後害怕了。

    我不害怕,我知道那些麥草不會引燃我的房子,麥草燃起來也肯定有人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