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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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裡。

    夏天義一下子腦子亮清了,對着哩,是狼!足足有二十年沒見過狼了,土改那年,他是在河堤植樹時,中午碰見了狼,狼是張了大口撲過來,他提了拳頭端端就戳到狼嘴裡。

    他的拳頭大,頂着了狼的喉嚨,狼合不上嘴,氣也出不來,他的另一隻手就伸過去摳狼的眼珠子,狼就掙脫着跑了。

    他将打狼的事告訴了人,沒人肯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竟能把拳頭塞在狼嘴裡,但他确實是拳頭塞進狼嘴裡了,狼才沒了力氣,而石堤下有狼的蹄印和狼逃跑時拉下的一道稀屎。

    這件事曾經轟動一時。

    現在,夏天義又和狼遇到了一起,夏天義過後給我說,這或許是命裡的定數哩,要不咋又面對面了狼呢,這狼是不是當年的那隻狼,或者是那隻狼的後代來複仇呢?但夏天義不是了當年的夏天義,他老了,全身的骨節常常在他勞動或走動中嘎嘎作響,他再也不是狼的對手了。

    夏天義當時是看了一下周圍,身前身後沒有制高點,即便有一個大石頭,他也再無法跳上去。

    他沒敢再動,硬撐着,警告自己:既然逃不脫,就不要動,讓狼吃不準你已經老了。

    夏天義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着,站了許久,隐隐約約聽到了溝口有了啞巴的哇哇聲,他瞧着狼是低下了頭,然後扭轉了身子,鑽進了一片白棉花似的霧裡,那條拖地的尾巴一掃就不見了。

     這件事,夏天義沒有像幾十年前在河堤上和狼鬥打後立即告訴了人,他是在二十天後才說給了我和啞巴。

    我是半信半疑,信的是夏天義從來不說诓話,他把這件事當成他一生很羞愧的事,所以在二十天後才說給了我們;疑的是如今哪兒還有狼呢,我和啞巴曾三次半夜裡到七裡溝,走遍了每一個崖腳,每一叢梢林,都沒見到過狼。

    但我現在回想,那一天我和啞巴遲去了七裡溝,來運首先叫着跑到了夏天義身邊,夏天義是直戳戳地站着,臉色蒼白,五官僵硬得像是木刻的。

    我說:“天義伯,你來得早?”他沒有回答,也沒有看我。

    我說:“你咋啦,伯!”将他一拉,他一下子倒在地上,像是倒了一捆柴。

    他說:“我的腿呢,腿呢?”我捏着他的腿,他沒感覺。

    等緩過了一會兒神,夏天義說他頭暈,我們扶他進木棚歇下,我看見了他的褲裆是濕的,而且一股臊味。

     我和啞巴都以為夏天義是真病了,也不往别處想,到了中午,夏天義從木棚裡出來,卻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他是突然地吼了三聲,對面崖畔上的岩雞子起飛了三隻,吓得我打了個哆嗦。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給我招手,要我和啞巴過去同他扳手腕。

    我一搭手,他便把我的手按倒了,而且使勁握我,我感覺骨頭都要被握碎了,他還不丢手。

    啞巴的力氣大,兩人相持了兩分鐘,但最後還是他将啞巴的手按倒了。

    夏天義說:“你熊了,一個小夥子倒不如你爺!”我說:“天義伯,我爹要是還活着,你年紀大還是我爹年紀大?”夏天義說:“你爹比我小三歲,你爹沒能耐,早早死了。

    ”我說:“憑伯這手勁,你能活一百歲!”我這當然是恭維話,隻說他聽了哈哈一笑,但夏天義沒有笑,卻轉了一下身,問:“我這頭上有啥不一樣?”我說:“前邊頭發白了,後邊頭發還是黑的。

    ”夏天義說:“是一半白一半黑,那就是我才活了一半。

    我今年七十五了,我還要活它七十五年哩!我告訴你們,我夏天義二十歲上鬧土改就當了村幹部,我沒虧過人,也沒服過人,清風街大大小小的地主富農都是我給定的成分,清風街的水田旱田塬上坡下是我用尺子量着分給各家各戶的。

    在我手裡築的河堤,河堤築了又修的灘地,修灘地時你引生還在你爹的大腿上轉筋哩,我膝蓋上結出的厚繭整整三年才蛻的繭皮,這後脖上的肉疙瘩都是扁擔、杠子磨的!我跑的電站項目,後來用了湖北輸過來的電,咱們的電站廢了,但電站的水渠現在還做灌溉用。

    是我領人修的梯田,是我領人上了水庫工地。

    改革啦,社會變啦,又是我辦的磚場,種的果園。

    清風街村部那一面牆上的獎狀和錦旗是在我手裡掙來的,在我的手裡清風街摘了貧困村帽子。

    你們說,我是能行還是不能行,?”我和啞巴老老實實站着聽,好像聽他的訓話。

    夏天義還在任上的時候,他是好訓話的,披着褂子,手裡拿着黑卷煙,講話是一套一套的。

    我爹講話不行,我幫我爹分析過夏天義的講話,發現他之所以講話有氣派,能煽惑,是他愛用排比句,但我爹後來也用排比句,卻沒有高低快慢的節奏,我爹的講話就不吸引人。

    現在,待夏天義追問他能行還是不能行,我說:“天義伯能行得很哩!”夏天義卻說:“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