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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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文念畢,夏天智卻渾身哆嗦了一下,感覺有一股冷氣上身。

    他向來不重視中星的爹,但中星現在才當了團長他卻害了病,也理解他的可憐。

    關于求壽,夏天智倒想起一樁往事,母親在晚年身體一直不好,大哥夏天仁每晚夜深也在院中設香案祈禱:願減自身壽命十年,以增母壽。

    母親終轉危為安,但大哥五十五歲就死了,母親也常說:你大哥生壽應該是六十五歲,今早死十年,是将十歲增給我了。

    求壽或許是頂用的,但夏天智不明白的是為夏生榮求壽的不是夏中星,而是俊奇,俊奇又代表着院中十二棵樹木?他站在那兒呆了半天,待俊奇出來,輕輕叫了一聲,俊奇吓了一跳,說:“是四叔呀,這麼晚了還沒歇着?”夏天智說:“你給中星他爹求壽啦?”俊奇說:“你知道啦?他病了,本來要中星來添壽的,他又不願意讓中星添壽,就讓院中的樹木各減一歲,但樹木不會說話,才要我去以樹木的名義念他寫好的禱文哩。

    四叔,你說這求壽能不能求到?”夏天智卻說:“噢。

    ”轉身就走了,走了還自言自語着:“能求到吧,能求到吧。

    ” 夏天智回到家裡,四嬸已經睡下了,他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吸水煙,堂屋裡沒有拉燈,黑幽幽的,堂屋門半天,跌進來的是片三角白光。

    夏雨終于回來了,推了一下院門,院門很響,他就掏出尿澆在門軸裡,門再沒了聲,關了走進堂屋,蹑手蹑腳才要閃進來,夏天智說:“回來啦?”夏雨吓了一跳,說:“我說早早得回去,丁霸槽說再打十圈,他又是輸了……”夏天智說:“你赢了?”夏雨說:“這,這……我以後再不打麻将啦,我給你保證。

    ”夏天智說:“赢了好。

    ”夏雨說:“爹,爹……”夏天智說:“你既然沒瞌睡,你拿上你赢來的錢,現在去宏聲那兒買“固本補氣大力丸”,買十二包!”夏雨說:“買藥,現在去買藥,誰咋啦?”夏天智說:“你問那麼多幹啥?讓你去你就去,宏聲就是睡了,也得把他叫起來。

    ”夏雨迷迷瞪瞪就出了門,一出門,慶幸爹竟然沒一句罵他,撒了腿就往中街跑。

     “固本補氣大力丸”是買回來了十二包,夏天智在籃子裡提了,要夏雨拿了一把頭跟他走。

    夏天智說:“我叫你幹啥你幹啥,不得說話!”父子倆先到了院後東北角,夏天智讓挖個坑,埋下一包藥,又到院後西北角,挖下一個坑埋下一包藥,再到院前東南角挖坑埋了藥,院前西南角挖坑埋了藥。

    夏雨到底不明白,擡起頭看爹,夏天智沒吭聲,他也不敢說了。

    夏天智又往夏天禮的家走去,夏雨仍是跟着,在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藥,埋畢了,最後到了夏天義家。

    又是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藥,挖到東北角的坑時,二嬸睡夢中聽到了響動,敲着窗子說:“誰,誰做啥的?”夏天智不吭聲,也示意夏雨不吭聲,輕輕地把藥包放進坑,用手刨着土埋。

    二嬸用腳把夏天義蹬醒了,說:“你聽到了沒,有啥響動!”夏天義聽了聽,說:“有啥響動?你睡不着了别害擾我!”鼾聲又起了。

     夏雨到底不明白他爹深更半夜埋“固本補氣大力丸”是為了什麼?事後過了好多天,他在丁霸槽家喝茶,我也去了,他給丁霸槽說起這事,丁霸槽也不知為了什麼,我在一旁微笑,他說:“你笑啥,你知道?”我當然知道,吃啥補啥,趙宏聲就曾經讓我爹吃豬肚片補胃,吃核桃仁補肺,夏家的後人除了夏風和雷慶再沒成器的,夏天智這不是要給夏家壯陽氣嗎?但這話我不給他夏雨說。

    世上是有許多事情不能說的,說了就洩了天機。

    夏雨就不理我,拿眼看門外碌碡上坐着的白娥。

    白娥穿了件花短裙子,腿白胖胖的,像兩個大蘿蔔,她才坐到碌碡上,一眼一眼往街西頭瞅。

    丁霸槽說:“一會兒三踅就要來了!”夏雨說:“你猜她穿了褲頭沒有?”丁霸槽說:“穿裙子能不穿褲頭?”夏雨說:“沒穿!”他們就嗤嗤地笑。

    白娥回過頭,竟朝我們走過來,說:“笑我啥哩?!”夏雨說:“是引生笑你哩!”白娥就看我,說:“你就是引生呀?三踅常說起你的。

    ”三踅說我能說什麼好話,我說:“他說我啥的,誰背後說我誰斷了舌頭!”白娥說:“是嗎,還斷了啥呀?!”便嘿嘿地笑。

    我明白她笑我什麼,才要起身走開,她卻拿手捏了一下我的臉,說:“人倒長得白白淨淨的麼!”三踅騎着摩托就過來了,讓白娥坐到後座,呼嘯一聲又開走,但一股風吹開了白娥的裙子,她果真沒穿褲頭。

    白娥慌忙中拉裙子往身子下壓,她的屁股還是讓我們看見了。

    他倆樂得嘎嘎大笑,夏雨卻沖着我說:“白娥捏你的臉,對你有意思啦!”我呸地唾了夏雨一口。

     清風街别的人戲耍我,連丁霸槽夏雨也戲耍我,這讓我非常生氣!我呸了夏雨一口,從此就和他生疏,有事沒事都去找啞巴,啞巴是好人。

    說到哪兒了,全扯遠了,還是再說夏天義。

     夏天義直到第二天起來,要将尿桶裡的生尿提到瞎瞎家的地裡去澆蔥,蔥澆上生尿長得快,才一出院門,發現了門框上貼着的對聯。

    他說:“咦,誰給我送對聯了?”坐在堂屋台階上梳頭的二嬸說:“半夜裡我聽見響動……該不是給你貼大字報吧!”夏天義念了一遍,說:“吓,我是土地爺啦?!”二嬸說:“你再念念。

    ”夏天義又念了一遍,二嬸說:“是土地爺你就少做聲的。

    ”夏天義悶了半天,說:“碕!”提着尿桶走了。

     東街的土地,除了三分之一的河灘稻田外,三分之一集中在東頭小河兩岸,還有三分之一就是312國道盡北的伏牛梁。

    伏牛梁上是“退耕還林”示範點。

    瞎瞎家的一塊地就在伏牛梁的坡根,栽種着茄子、豆角和蔥。

    夏天義到了蔥地邊,一邊澆尿,一邊罵瞎瞎。

    瞎瞎自小人沒人樣,偏愛惹是生非,又偏偏是罵不過人也打不過人,時常額上一個血包地回家,夏天義沒有庇護他,反倒拿套牛的皮繩抽他。

    但是,夏天義最讨厭這個兒子,又最丢心不下的是這個兒子,分家另住後,瞎瞎日子不如人,他免不了在各方面勒着别的兒子而周濟瞎瞎。

    夏天義澆完了尿,看見緊挨着的那一塊隻有二畝大左右的地裡長滿了鐵杆蒿、爬地龍和麻黃草,知道是俊奇的堂哥俊德家的,眉頭上就皺了個肉疙瘩。

    提起俊德,那是個沒名堂的人,生了三個女兒卻一定要生個男娃,拼死拼活是生下了,被罰款了三千元,家境原本不好,這下弄得連鹽都吃不起,就去了省城拾破爛。

    出去拾破爛,村裡人捂住嘴拿屁眼笑哩。

    可他半年後回來,衣着鮮亮,手腕子上還戴了一塊表。

    丁霸槽硬說那表是假的,時針秒針根本不走,但俊德再走時把老婆和娃娃們都帶走了,村人便推測他是真掙了錢,有人倒後悔沒有跟他一塊去。

    夏天義看着二畝地荒成了這樣,不罵瞎瞎了,罵俊德,就過去拔鐵杆蒿,拔一棵罵一聲。

     拔開了有席大一片,俊奇背着電工包從312國道上過,說:“二叔,沒柴燒了嗎?我家有劈柴,我給你背些去。

    ”夏天義說:“我來拔柴火?我看着這蒿草就來氣!多好的地荒着,這就不種啦?!他最近回來了沒?”俊奇一下子臉沉下來,說:“過年回來了一次再沒回來過。

    ”夏天義說:“清明也沒回來上墳?”俊奇說:“沒。

    ”夏天義說:“那他是不想再回來了?”俊奇說:“省城是他的?不回來最後往哪兒埋去?”夏天義說:“埋他娘的腳!他就這樣糟踏土地?!他不種了,你也不種了?”俊奇說:“他說過要我種,卻要我每年給他二百斤糧食,還得繳土地稅。

    我種地他白收糧呀?再說我一天忙得不沾家,我家的地都種不過來哩。

    ”夏天義說:“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來種!” 又一個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了。

    當夏天義說出他來種俊德家的地,俊奇回來就給他娘說了這事,老太太有些暈,頭彎在炕沿上了半天,說:“這使不得。

    ”俊奇覺得奇怪,問為啥使不得,老太太卻要俊奇倒一碗水,她該吃藥呀。

    水還沒有倒,夏天義就在門外喊俊奇。

    夏天義是個急性子,一整天沒見俊奇回話,摸黑來問情況,俊奇忙出去,說他還沒給俊德打電話的,要夏天義進屋去,夏天義遲疑了一會兒,到底還是進去,一邊走一邊故意咳嗽。

    老太太躲不及,也就不躲了,手心唾了口唾沫,抹了抹頭發,站在門口。

    俊奇見娘的眼睛發亮,才要問娘的頭還暈不暈,娘卻說她去給燒開水。

    夏天義說:“喝些漿水倒好!”老太太親自去舀了碗漿水,還在漿水裡放了一把糖,退身坐到燈影下的炕沿上。

    俊奇撥通了俊德的電話,俊德同意代耕,俊奇就代表了堂兄和夏天義寫了個協議:土地稅由夏天義承擔外,每年給俊德一百斤小麥和一百斤稻子。

    寫了協議,夏天義突然說:“咳,解放前我給你們家種過地,六十年過去了,我又來種你們家的地了!”老太太挪了挪身子,要起來,但還是沒有起來,說:“他二叔,你不說這話我還不敢說哩,你種了一輩子地,老了老了,還種這二畝地幹啥呀,你還缺吃少穿的?”夏天義說:“地不能荒着麼,好的一碗飯,倒在地上了,能不心疼?我還不至于太老吧?!”老太太說:“……你一輩子使強!”老太太卻笑了。

    老太太一笑,夏天義就不吭聲了,在口袋裡摸卷煙,但口袋裡沒有裝卷煙。

    俊奇說:“娘,娘!”老太太說:“我睡呀,你們說吧。

    ”搖搖晃晃地就往廈屋去。

     老太太一走,夏天義也說他走呀,俊奇就送他出來。

    天上滿是星星,一顆一顆都在擠眉弄眼。

    夏天義的情緒特别好,順口唱了:“老了老了實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钏。

    ”俊奇說:“二叔也能唱《五典坡》?”夏天義忙把唱止住,臉上一陣燒燙,說:“俊奇,你現在一頓吃幾個馍?”俊奇說:“吃馍?一頓吃兩個。

    ”夏天義說:“我吃三個!”俊奇說:“你還能吃三個?”夏天義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他不說了,跨了一個大步。

    巷道拐過彎是段斜坡,夏天義明明看着兩個石階,要一步跨上去,但腳步沒踩住,咚地窩在了地上。

    俊奇忙去扶他,他說沒事沒事,不讓扶,也不讓再送,獨自從巷道裡往過走,肩膀擡得高高的。

    俊奇在黑暗裡笑着,返回家來,娘卻坐在廈屋門前的棰布石上,屋檐上吊着兩隻蝙蝠。

     夏天義要種俊德家的地,這事除了夏天義的五個兒子知道外,誰都不曉得底細。

    俊奇到夏天智家收繳電費,說給了四嬸,四嬸告訴了夏天智,夏天智不畫臉譜馬勺了,立馬去找慶金。

     慶金在家裡和四個弟弟、弟媳們也正商量着這事,聽見夏天智在院門外喊他,一出來,夏天智劈頭蓋臉就說:“你們是不是不養活你爹啦?”慶金一頭霧水,說:“四叔咋說這話?”夏天智說:“我就說了,你們不養活你爹了,我就讓你爹住到我那兒去!”慶金趕緊端了凳子讓夏天智坐下,要給夏天智點煙,但夏天智沒有拿水煙袋,慶金就喊光利快給你爺回去取水煙袋。

    光利跑着去了。

    慶金說:“四叔你有啥慢慢說,我聽着的!”夏天智說:“養兒防老,養的你們幹啥?你爹給你們各家幫着種地,我都有些看不下去,現在竟然讓你爹去種别人的地?!”慶金就給夏天智解釋,說這事他們事先都不知道,這陣也正在屋裡商量着咋辦呀。

    夏天智站起來就走,說:“那好,你們商量吧,商量出結果了,給我彙報!”慶金拉他沒拉住。

     慶金一臉灰,回到屋裡。

    慶玉說:“四叔倚老賣老!”竹青說:“話不敢這樣說,四叔還不是為了咱?”慶玉說:“他是長輩我尊重,但我咋都不愛惦他,事情也怪啦,老弟兄三個,原本爹管事的,倒是他把誰家的事都攬了!”竹青說:“不說這些了。

    咱想一想,為啥爹要種人家的地?”慶堂說:“是不是咱給爹的糧食不夠吃?”瞎瞎的媳婦抱着胳膊上還纏着紗布的兒子,說:“咋不夠吃,老兩口的茶飯比我家好,我兒子每頓拿了碗隻往他爺家跑。

    ”慶滿說:“是你一到飯辰了就唆着娃去麼,讓老人替你照看娃又管了娃吃的。

    ”瞎瞎說:“我兒子能吃他爺多少飯,一小木碗也就夠了,你把啞巴常年放在爹那兒,啞巴是啥飯量,吃誰誰窮!咱給的是兩個老人的糧,倒成了三個人吃飯,當然不夠吃了。

    ”慶滿說:“你隻看啞巴吃哩,咋不看啞巴給老人幹的啥活?一年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