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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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吃。

    中星問:“今日到你那兒看的人多少?”我說:“四個人。

    兩個老漢,一個婆娘,婆娘懷裡抱了個娃。

    ”一個演員就對我說:“引生,你現在看見了吧,我們像不像個要飯的,背個鋪蓋四處流浪!”中星就訓道:“你怎麼說這話!”那個演員說:“好,好,為了振興秦腔我們光屁股攆娘哩,不怕死也不知羞!這樣說行吧?”我笑了笑,趕忙岔話,說:“在竹林關鎮還要演幾天?”中星說:“再演兩場,就轉到過雲樓鄉去,那裡條件好哩。

    ”另一個演員說:“我佩服咱團長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來這兒前你說條件多好多好,可一場戲,咱掙死掙活地演哩,能有幾個人看?”中星說:“正因為人少,我才讓鎮上包場哩。

    ”那演員說:“一場包四五百元,還不夠咱的枉累錢!即便吃虧賠本也行,你總得有人來看呀,中午加演的那一場,我現在臉還紅哩。

    ”我說:“你們做演員的還有臉紅的?”那演員說:“演員總該長了臉吧?中午演到最後,我往台下一看,隻剩下一個觀衆了!可那個觀衆卻叫喊他把錢丢了,說是我拿了他的錢,我說我在台上演戲哩,你在台下看戲哩,我怎麼會拿了你的錢?他竟然說我在台下看戲哩,你在台上演戲哩,一共咱兩個人,我的錢不見了不是你拿走的還能是誰拿走的?”中興黑了臉,說:“我告訴你,你再這麼編段子作賤劇團,我就開除了你!”他站起來,對我說:“走,不聽他胡說八道了,我跟你到後殿說話去!” 到了後殿,中星說:“演員裡邊有些人文化低,素質差,隻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我說:“這兒沒人,你給我說實話,你也是當了一段時間的團長了,你說說這秦腔還有沒有前途?”中星說:“這話怎麼說呢?”我說:“恐怕有一天,劇團就散夥了。

    ”中星說:“劇團畢竟是一批人吃飯的地方麼。

    ”還要說什麼,忽然聽到一陣吵鬧,就有人跑來找中星,說劇團收拾舞台的那些人和村人吵起來了,村人說戲台上是他們三戶人家放麥草的地方,為演戲才騰了出來,應該給他們三戶人家付騰場費。

    中星說:“鎮上包了場,還給他們什麼錢?讓後勤科老王去處理吧。

    ”那人走了,中星說:“咱整天說傳承民族文化,秦腔就是民族文化的精粹啊,振興秦腔應該是文藝工作者的責任。

    再說,如果沒有了秦腔,群衆文化生活就隻有喝酒搓麻将?”我說:“問題是沒人看秦腔麼,真不如演歌舞,你知道不,清風街有個陳星,歌兒唱得好。

    ”又有人跑來說:“團長,老王處理不了,雙方打起來啦!”中星說:“好好說,打啥哩?别見風就是雨,讓劇務科老張去,他能鎮住!”那人走了,中星說:“你說唱流行歌,把劇團變成卡拉OK廳?!”我說:“陳星一唱歌,清風街的年輕人都去了,翠翠就是因為他能唱歌才和他好的。

    ”又有人跑來了,說:“團長,老張碕不頂,打出血來了,你再不去就出人命啊!”中星說:“那快去叫派出所呀!”那人跑去了,中星說:“翠翠?是雷慶的小女兒……真要出人命呀?我得看看去!” 這個晚上,人命是沒出,但事情鬧大了,它牽連了我,不但失去了繼續跟着劇團巡回演出的機會,更讓我在白雪面前丢盡了臉面!事情是這樣的:中星走後,我先一直在後殿裡,而中星去了戲樓,劇團裡的一些演員已經和竹林關鎮的村人打成了一鍋灰,當然是中星把演員們都撤回了倉庫宿舍,宣布關上倉庫大門,一律不準出外,要大便的先憋着,要小便的,男演員從北邊牆角的那個窗口往外尿,女演員在隔開的那邊門下往出尿。

    但村人的怒氣并沒有消,他們又攆來在倉庫外叫罵,罵得很難聽,甚至有了石頭和瓦塊打在了鐵門上。

    我本來乖乖地呆在後殿,可我那時卻操心起了白雪,我想雙方打鬧起來,白雪會不會也去現場了呢?即便她不會參與打架,但别人會不會撞了她呢?她可是有身孕的人,提着雞蛋籃子過街,不怕咱擠人就怕人擠咱啊!還又一想,如果誰撞一下白雪也好,不要撞得太重,最好讓我看見,我就會豁出命去撲上去和那人打,我打壞了他,我英雄,他打壞了我,白雪就會心痛我。

    這麼一想,我就往倉庫那邊跑,竟沒有關後殿的燈,門也沒鎖。

    等我跑到倉庫,倉庫大門前黑黝黝站了一夥人,石頭瓦塊往大門上砸,我偷偷溜到倉庫背後的窗下,輕聲喊:“喂,喂!”倉庫裡靜悄悄的,沒人回答。

    前門的打砸聲、叫罵聲漸漸平息了,我又輕聲喊:“團長,團長!”沒人時我叫中星是中星哥,當着演員面我叫他夏團長。

    中星應了聲,說:“誰?”我說:“走了走了。

    ”中星趴在窗口說:“走了?”我說:“你們沒事吧?”中星在倉庫裡說:“走了,走了。

    ”話剛落點,電燈卻滅了。

    倉庫裡一陣騷動,中星在說:“不許出去!電線鉸斷了就鉸斷吧,閉上眼睛都是個黑麼!”倉庫裡又靜下來,我聽見有人放了一個很大的屁。

    這時候,遠遠的地方傳來賣燒雞的聲音,說:“燒雞——誰買燒雞——”我對窗縫又叫:“夏團長,團長!”中星說:“你快回去睡去!”我說:“沒事吧?”中星說:“沒事。

    ”我問的是白雪有事沒事,但我不能提說白雪的名,又說:“真的沒事?有賣燒雞的。

    ”中星就躁了,罵道:“你回去!” 我回到了後殿,打老遠看見後殿的門敞開着,覺得奇怪:剛才我沒鎖門?心裡就緊了!一進殿果然,殿裡亂七八糟,有三個臉譜馬勺被砸成了碎片,有四個斷了勺把,我的被子上被澆了水,那一隻碗在門口,是三瓣。

    狗日的,他們沒有砸開倉庫鐵門,來我這裡發洩怨恨了!我清理了一下臉譜馬勺,一百二十個臉譜馬勺,毀了七隻,丢失八隻。

    我一下子火冒了三丈,提了個條凳就沖出了後殿,跑到戲樓前,戲樓前沒人,又跑到街口,街口沒人,我狼一樣地喊:“人呢,狗日的人呢?我日你娘了你打砸搶臉譜馬勺?!”沒人回應我,我掄起條凳往一個碌碡上砸,條凳的四個腿兒就全飛了。

    我撲沓在黑地上嚎啕大哭。

     到了天明,劇團裡有兩個演員收拾了鋪蓋離團回縣了,他們是早已聯系了南方的一個演出班,因中星沒允許才留下來,現在一走,大家心就亂了。

    中星挽留那兩個演員沒挽留住,卻當着所有演員的面開始罵我,罵我沒有保護好臉譜馬勺:“你咋不死呢?你被打死了我給你申報個烈士,可你好好的你把馬勺讓打砸搶啦,你讓我怎麼給四叔交待?!”我說:“我給四叔賠!”中星說:“你拿啥賠?你拿碕賠呀,你還沒碕哩!”罵我可以,他中星揭我的短我就生氣了,何況當場還有白雪,而劇團人壓根不知道我是自殘過的。

    我說:“你當團長哩你這麼粗野?”中星說:“你惹下亂子了我再給你笑?你滾!你給我滾!”我就這麼離開了劇團。

    我在劇團裡的失敗,完全是一種天意,我是真不該保管和展覽夏天智的秦腔臉譜的。

    在我走出了十米遠,我回過頭來,中星以為我要報複他,他說:“你要幹啥?”我拿眼在人群裡尋白雪,白雪就站在女演員中間,她頭上别着一枚發卡,太陽把發卡照得像一顆星星,光芒乍長乍短。

    我深深地彎下了腰,鞠了一躬,頭上的草帽就掉下去,我沒有拾,我覺得整個腦袋都掉下去了。

    他們被我的舉動驚呆了,全都鴉雀無聲。

    但我終于再次扭轉了身,迅速地跑開,眼淚就雨一樣地灑了一地。

     我回到了清風街。

    清風街是我的清風街,清風街裡的日子是我的日子。

    我路過州河,從橋上跳下去美美洗了一個澡。

    太陽很曬,遠處的啞巴在泥灘上用鐵叉插鼈。

    啞巴空有力氣,就是插不着鼈,嗷嗷地罵着走過來,對着我喊。

    我不理他,伸手在石堤的洞隙裡摸魚,人倒黴了喝水都會噎住,摸出來的卻是一條蛇。

    我把蛇扔到岸上,啞巴卻把蛇頭跺了,塞在嘴裡就吸血,蛇沒有了頭蛇還活着,尾巴在他的胸前打得啪啪響。

    我不願意和兇殘的人呆在一起,從州河裡出來進了清風街,啞巴卻還跟着我。

    我說:“你滾!你給我滾!”我是有些過分,可不招惹啞巴,我還能再招惹誰呢?我和啞巴就坐在東街的二道巷裡玩起“跳方”。

    你一定曉得圍棋而不知道“跳方”的,清風街人的“跳方”大緻和圍棋是一樣兒的規則。

    啞巴笨是笨,“跳方”卻跳得好,我一直跳不過他,但我手快,能在落子的時候偷子或把子移位。

    啞巴今天警覺着我的小動作,雙眼盯着我的手,來運被夾在他的兩腿間,使勁地要掙脫,他的兩腿卻越夾越緊,狗尾巴就像風中的旗子一樣地搖。

    我說:“來運來運,你搖得心慌不慌?”捏起了啞巴的一顆子。

    啞巴似乎沒留意,待又重新将子落在另一個方格上,他知道自己是敗了,撓着頭,一臉的疑惑。

    我嘎嘎地笑起來,用很壞的笑聲羞辱了他。

    啞巴一下子将方格上的子兒全抹了,一口痰吐在我的臉上。

    我也不避,吐他一口。

    我們吐來吐去,來運趁機汪汪大叫跑了出去,原來是中星的爹從巷口過來,已經站在了我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