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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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勢仍旺,船鼓浪而進,颠簸在所難免。

     艙内懸了一盞小燈籠,發出暗紅色的光芒。

    旅客皆已沉沉人睡,鼾聲此起彼落。

     高文緯雙手交疊作枕,心潮起伏難以人寐。

    從雷霆劍的死,他想起一位朋友曾經說過的一句豪語:人隻能死一次。

    他心裡在想:如果人人皆抱有必死之念,為反清複明而效命,何愁滿人不滅?” 當然,這隻是幻想,世間真正不畏死的人,為數到底有限,有幾個能像雷霆劍一樣視死如歸? 身左突然傳出一聲輕咳,打斷了他的紛壇思路。

    他扭頭一看,睡在他左側的一位打扮得像幹粗活,手長腳長的檻樓大漢,正用那精光四射的大環眼,目不轉瞬地盯着他。

     他心中一動,似乎察覺到不吉之兆,嗅到了危險氣息,有點毛骨驚然。

     “你老兄似乎不想睡。

    ”大漢有意無意地說。

     “不是不想,而是睡不着。

    ”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心裡明白。

    悅來老店的住客,已經徹底的查證過,你當然不姓張。

    ” 他心中一震,作勢挺身而起,可是,晚了一刹那,大漢出手如電,手一伸便扣住了他的左手曲池。

    兩人本來比鄰而睡,出手制人易如反掌。

     “你把雷霆劍藏到何處去了?送回九江?”大漢追問:“老兄,不要妄圖反抗,就算你掙得脫在下的掌握,也毫無機會,船上共有五個身手高明的緝捕行家。

    ” “老兄,我不懂在說些什麼?”他大聲抗議。

     對面角落沉睡的滿天花雨,似乎并未聽到他的抗議聲,睡得正沉,其他的旅客,有些已被驚醒了,有些驚訝地挺身坐起。

     大漢取出一塊腰牌,向坐起的幾個旅客沉聲說:“辦案的。

    沒有你們的事,睡你們的覺,不要亂動,以免惹火燒身,殃及池魚。

    ” 一聽是辦案的,醒了的旅客惶恐地重新躺下了。

     “等搜出你身上的鐵翎箭,你就明白在下說些什麼了。

    ”大漢轉向高文玮說:“你不該救走雷霆劍,更不該下毒手射傷咱們三個人。

    ” “那三個人有沒有四閻王四猛獸和四太歲在内?”他知道賴不掉了:“拼一個是一個……” “你少臭美,你的鐵翎箭隻配射那些混飯吃的捕役。

    說,雷霆劍為何不在這條船上?” “你們再也找不到他了。

    ” “但能找到你也不錯,雷霆劍的下落,全在你身上,人心似鐵,官法如爐,落人咱們手中,不怕你不招供……哎……” 一枚制錢無情地貫人大漢的頸側,奇準地切斷了右側的大動脈。

     同一瞬間,近艙窗安睡的一名中年人,剛挺身而起便頹然重新躺下了。

     高文玮一躍而起,抓起包裹。

     滿天花雨靈活得像頭豬食的豹,迅速地從兩具屍體取回兩枚制錢,提着包裹沖出艙門外,低喝:“跳!兩個太歲在官艙。

    ” 艙門外是舷闆,兩人湧身一跳,水聲震耳,滾滾濁流一湧,形影俱杳。

     “有人落水!”後艙傳來艄公和水夫的狂叫聲。

     日上三竿,溫暖的陽光灑落在江濱的荒野,慢慢曬幹了鋪挂在草地上的衣物。

     滿天花雨與高文玮,各披了一塊包裹布圍住下身,泡濕了的衣物短期間幹不了,他們在等。

     高文玮倚坐在一株小樹下,眉心緊鎖有點優慮。

     “江兄,你認為三霸天會沿江搜尋我們嗎?”他憂形于色向滿天花雨問。

     “那是當然,但三霸天不會遠離府城,派出的人至少得在三天後到達,那時我們已經遠走高飛了。

    ”滿天花雨泰然地說:“他們估計我們會奔向九江,九江必定高手雲集,文書可能飛傳贛南,大索雷霆劍的蹤迹。

    ” “我們……” “我們買小舟扮漁夫,乘夜偷渡九江江面,晝伏夜行,直放安慶去找你的人。

    ” “要不要到九江通知雷霆劍的朋友……” “那不但你我兇星照命,雷霆劍也白死了。

    高見,你們這種多讀了幾天書的人,做起事來情義兼顧婆婆媽媽,所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滿天花雨不客氣地說:“像你們在山東那邊傳道播種的工作,兄弟就不敢苟同。

    集合一些明裡心存救國,暗中卻醉心功名利祿的人,讀一些明夷待訪錄、四書講義等等。

     “黃農義的明夷待訪錄,對醉心名利權勢的人有如對牛彈琴;呂晚村的四書講義,更是看了要被砍頭的禁書。

    你們這樣做,不啻插标賣首,哼!” 改朝換代的第一個特征,便是地名的改變,前朝的南京,改為江南省。

    以後,又劃分為江蘇、安徽兩省。

     江蘇的省會,就是江甯府,這裡也就成了治理江南的政治中心。

     自從甲申國變迄今,已過了漫長的九十八年。

    幾十年的生養,江甯最大的變化是人了增加了整整十倍,髒亂也增加了十倍。

     富人比往昔更富,窮人比往昔更窮。

    新增的暴發戶和特權人物,大多是與當時權貴沾上邊的新貴。

     出三山門向西走,沿莫愁湖西行,五六裡外便是外城西郊的江東門。

    這一帶,除開莫愁湖附近的徐家産業外,便是一些種果菜的人家。

    西南角一帶,便是荒草萋萋的白鴛州。

     這裡的生活環境,與三山門内的人家,簡直不能比,在生活上,城外的人是貧乏的、困苦的。

    但在精神上,他們都是悠閑的、豐裕的。

    這裡的農産品,皆從三山門進城銷售。

    城門旁的下水門,就是秦淮河城西的出口,出門北流經過石頭城,流人大江。

    門内經過城内的十五六裡流程,就是天下聞名的秦淮風月勝境。

     這段河流自從康熙十一年,因水患而關閉上水門,(通濟門旁)隻留一孔通水之後,便逐漸成了一條大臭水溝,但水流不太暢,畫肪璇宮反而更多更華麗了。

     江東門隻是一座象征性的門樓,堆起一道土堤權作城牆,附近住了三五十戶人家。

    東面裡餘南首,是本地頗有名氣的王家桃園。

     當然,這位桃園的主人王伯權,并不是往昔王榭名門的王家後裔,他隻是一個安份守己的老農,既沒有财富,也沒有地位,隻是一安享餘年的樂天派老人。

     但他的兒子,廿五六歲還沒娶妻的王國華,卻是對面江心洲魚戶的頭兒。

    那一帶的漁戶,以好勇鬥狠著稱,連活躍在大江的水賊,也不敢在江心洲附近作案。

    至于城内秦淮河風月場中的保镖、痞棍、流氓,天膽也不敢闖到城外來。

     莫愁湖中山王的子孫呢?勝棋樓内大概還有一兩個姓徐的人,共他早就煙消雲散了,在大明皇朝未倒坍之前便成破落戶。

    城内的中山王府,已不知換了多少主人。

    何止是昔日王榭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簡直是物換星移衰草腐,斷棟殘垣夕陽暮。

     一個漁戶頭兒算不了什麼,江心洲其實漁戶僅有一二十家。

    像這種小人物,平凡得令人不屑提及,在那些滿朝新貴中,沒有人聽說過這号人物。

     在巡檢們的心目中,王國華卻是并不怎麼讨厭,也并不怎麼受歡迎的小人物,大事不犯小事不斷,不值得在他身上費工夫。

     辰牌初正之間,小舟航在鬥門橋南。

    這是作代步用的小舟,不是風月小肪。

    舟插入兩艘畫肪中間靠上堤岸,畫肪内寂靜無聲,門窗緊團,這是過夜生活的人正常的現象。

     王國華穿一件短青外襖,青油油的大辮子盤在頭頂上。

    腰帶盤了三匝,在腰右系了一個蝴蝶結,下端帶尾可以作汗巾使用。

     他的身材并不顯得特别粗,但手長腳長,肩寬腰圓,粗眉大眼,上唇剪了短短的小八字胡——